后宫·甄嬛传+番外(412)
作者:流潋紫
却是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缓缓传来:“旧的春天过去了,新的春天又会过来。你年纪小小,却也懂得伤春悲秋了。”
玉娆一惊,骤然转身,却见穿着一袭赭色蟠龙常服的玄凌,神色冷寂下来。我起身相迎,玉娆亦淡淡施了一礼。
玄凌丝毫不以为意,想要虚扶她一把,玉娆不动声色地让过了。玄凌微微有些尴尬,问我,“过几日是德妃尾七的祭礼,预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他微有些伤感之色,关切道:“这几日润儿还好么?”
“润儿的身子还强健,只是每每到了入暮时分还是哭,不知是不是思念他母亲的缘故。”我低头,忍住眼角的泪意,“不过,臣妾自当尽心尽力照顾润儿,不会让他有半分损伤。”
他微微点头,“这句话别人说朕都不会当真,你与德妃却是十数年相知的情义。”他又道:“德妃的尾祭一过,众人心思也可放宽点,赤芍和朕说起来,除了你义妹出嫁那几日,宫中也连月不闻歌舞丝竹了。”
玉娆唇角一动,侧头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忍住,“旧人去了还有新人在,难怪皇上说春去春又来,原来人和春是一样的。”
玄凌和颜悦色道:“朕原也以为春去便不能再来,”他注目于玉娆清丽如栀子的脸庞,“但是现在,朕也相信,春会回来。”
玉娆一时未解,我心中一动,想起赐扇之事,隐隐有些不安,黯然道:“春天过了便是秋天,可惜上林苑的菊花开得再好,眉姐姐也看不见了。”
玄凌歉然地抚一抚我消瘦的肩胛,道:“德妃一走你太伤心,老六纳侧妃你又费心不少,你瘦了这许多,朕心里也不好受。”他拈一拈我青色的衣领,“朕知道你要为德妃服丧,只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凄然转首,缓缓扶着身边一张椅子坐下,“日子总会过去,可臣妾是不会忘了眉姐姐的。”我蓦地抬头看住玄凌,“日子长了,皇上也会忘了姐姐么?”
他神色微微黯淡下去,道:“朕在来的路上嘱咐了花房的工匠,日日送一盆新鲜的菊花去德妃的梓宫,也算尽一点心意。”他停一停,颇为内疚,叹道,“十余年来,虽是德妃性子倔犟,但朕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我的眸光灼灼发亮,倒映在他沉黑的眸底,玄凌身子微微一缩,回避过我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那日朕轻信谗言,温实初也不会行此激烈之举,以致被德妃瞧见惊了胎气。”他的指尖是冰凉的,“嬛嬛,朕以为你不会再理朕。”
我抬首,简略地答了两字,“怎会?”我怃然垂首,迸出一丝森冷的恨意,“害人者并非皇上!意欲离间六宫者亦非皇上!迷惑圣听者更非皇上!”
他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你即时已下令杖杀了静白与斐雯。”
“臣妾犹嫌不足。”我一字一句燃烧着滚烫的仇恨,“德妃难产血崩而死,差点连皇子也保不住。温实初乃是宫中国手,照拂太后凤体有功。太后与皇子,哪一个不是国之根本?何况……臣妾哥哥神智清醒许多,皇上若细细查问下去,当年甄门变故多是管氏挑拨。”
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已红了眼眶,“管氏挑拨六宫不和,她哥哥就在前朝兴风作浪、陷害忠良,兄妹俩蛇鼠一窝,偏偏要将甄氏一门置诸死地么!”
玄凌沉吟片刻,温言劝慰道:“从前的事……”
我定定注视着他,“从前的事,既是管氏从顾佳仪处得证,皇上何不亲口问问顾佳仪?”
他微微沉吟,“朕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后宫与前朝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不能急。”他的目光如窗外细雨轻笼在玉娆身上,静静道:“你的名字是玉娆?”
玉娆头也不抬,淡淡拨着栀子花的嫩绿叶片,“皇上明知故问。”
他也不恼,只转首静静望着窗外细细一脉青竹出神,“娆者,主娇娆妩媚,柔弱之态,美则美矣,却与你轻灵之姿不太相符。”
玉娆轻轻扬眉,“皇上意指民女骄横跋扈,与女子柔弱姿态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会奚落人。”
玄凌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银耳,方笑道:“皇上的话只说一半,连臣妾也多心。”
他抚着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娆字不好,女子婉丽和悦,朕赐你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
我听得一个“婉”字,心头突地一跳,整个人惊得几乎要立起身来。皇帝赐名是莫大荣耀,身为臣子莫不欢喜相庆,无有推辞者,更无人敢推辞。
玉娆不置可否,略有些着急,掩饰着看我一眼。我眼波微微一横,似碧波春意婉转,悠悠道:“婉字也就罢了,可有什么出处么?总不能说皇上赐名是随意捡个字来给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随手取过书架上素日玄凌所看的一卷《咏怀赋》,只作细细赏玩。
玄凌目光触及,不觉含笑,“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现成张华的《咏怀赋》,可是褒扬美人的句子,如何?”
“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玉娆吟诵两句,已然明白过来,眸中慧黠之色似蝴蝶的翅膀一闪,已然盈盈起身,“民女姿容不美,妄称妖艳;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且这篇《咏怀赋》乃是悼亡之作,”玉娆莹白面色有薄薄的绯红之意,“民女还活生生站在皇上眼前呢。”玄凌不过一时顺口说出,此时颇有些尴尬,轻咳两声,“朕不过是打个比方——”
我端正容色,略带两分玩笑口吻,似笑非笑道:“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张华的《咏怀赋》乃是悼念亡妻,皇上不会是有以玉娆为妻之心吧?”
宫中妻妾嫡庶之分甚为分明,妻者唯中宫是也。果然玄凌不假思索,脱口道:“朕无此心,只是……”
我盈盈欠身,且忧且柔,“臣妾福薄无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终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铸成终身大憾,如今唯有四妹玉娆性子高傲,必不能为妾室奉人颜色,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凌和颜悦色,柔和道:“你虽为妾室,然而是朕爱妾,又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觑一眼玉娆,“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负。”
我鼻中酸涩,眼中微见莹莹泪光,“臣妾姑祖乃咏熙郡王侧妃,二妹妹虽得六王钟爱,却也是侧妃之身。臣妾并无觊觎后位之心,只是皇上难道忍心见甄氏三代女子皆为妾室么?”
玄凌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过赐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伤心了,可见是朕莽撞,这‘婉’字不好,咱们再不提了。你妹妹还小,若来日有好人家,朕再好好为她留心,眼前暂不说了。”
我听他口吻,隐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说,只得点头。玉娆解颐解笑,“姐姐多虑了。玉娆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语花即可,怎会有这般心思。只是姐姐说得不错,玉娆必不洒帚奉栉甘为妾室。来日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则若以侧门进,必定一头碰死才算。”她语气坚毅,说罢若无其事拍拍手,顺手取过一盏清茶饮下。
“你这妹妹倒有几分气性。”临离开柔仪殿时,玄凌轻轻叹了一句。
刚出殿,隐隐有木鱼笃笃之声传来,午后寂静,听得格外分明,似夹杂在细雨中的声声叹息,闻者无不心底泛起酸意。玄凌好奇,“请了通明殿的法师么?”
我涩然摇头,“皇上还未见过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静一静,“并非臣妾无礼,故意不愿皇上见到三妹,只怕她御前失仪。”
玄凌细细眼纹中有踌躇之色,我引他向印月轩去,低声道:“三妹不愿见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点点头,驻足,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纱窗后,一片单薄如纸的身影笼在宽大的素色暗藤蔓纹绉纱长衣中,玉姚跪在佛龛前闭目捻着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因长日不出门,脸色是一种奇异的苍白的透明,隐逸着长年悒郁而留下的如碎叶般忧伤的印子。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憔悴之下神色却平静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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