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98)
作者:步月归
“有一点。”他笑道。
这男人总是把不妨事挂在嘴边,能坦言说有一点,只怕已经难受许久了。
他许久不曾发病,药都比以往少吃了许多。执柔下地去找药,心里也异常地酸涩。
白日里的事情他纵然不说,也成了他生病的诱因。
齐楹的药还有剩余,不至于叫人手忙脚乱,执柔倒了温水来给他喝,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渐渐好了些。执柔拿巾栉来擦他额上的汗,被齐楹按住了手。
“原以为过去处处掣肘,为的是这双眼睛。”他半闭着眼,“如今才知道,不得已的事太多太多。”
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齐楹拍了拍自己身边:“躺着说。”
执柔偎在他身旁,慢慢用手搂他清瘦的腰身,这动作她做得生疏,脸上不由得微微发烫。
“没有人会是白死的,你不会辜负他们。”她轻声说,“就像你过去说的,所有人都是会死的。”她心里也为着季则昌的事伤心,却还是得宽慰他,怕他沉溺在这件事里头,钻了牛角尖。
齐楹笑了一下,全当是作答。
已经过了后半夜,外面静得不像话。
执柔心里不踏实,总也睡不着。齐楹便侧过身来,把自己的手指搭在她的眼皮上,迫使她合上眼。
她纤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眨啊眨,被他轻轻在臀上拍了一记:“要睡了,小姑娘。”
他在让她不要多想。
指尖有些冷,指腹已经有了些回温。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执柔脑子里胡乱的想着,是不是睡前他练字时沾上的。
除了墨香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很淡也很踏实,当真是能催人入梦的。
她在他身边应了声,打算先佯装入睡,再瞧瞧他是不是当真都大好了。
可不知不觉间,伴着他指缝间露出来的、独属于他的味道,她竟渐渐睡实了。
听着身边的呼吸声变得匀长,齐楹缓缓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随着动作牵动了里衣,他低头看去,是执柔的手在轻轻拉着他的衣摆。
她秀气地微微拧着眉,宛若梅花上的一捧春日白雪。
齐楹静静地看了良久,用手指将她的眉心熨平,轻轻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第70章
翌日是一个晴天, 执柔睁眼时,难得枕边那男人不曾先行离去。
他侧身卧着,一手枕在脑后, 安静地看着她。
执柔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用手来推他:“这是瞧什么呢?”
外头天还没亮透, 执柔素来是这时辰起床的。
影影绰绰的光线里,齐楹的侧脸像是用工笔画出来的一般。
挺直的鼻骨, 深邃的眼睛,还有那总是似笑非笑的唇。
“周淮阳答允领兵了, 昨日夜里得到的消息。”他从容道。
夜里?
执柔拧着眉, 齐楹不打自招:“你睡得沉, 我没叫你。”
才生过病就这样不眠不休,执柔不赞成却知他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
“若他知道我给他夫人的那瓶药, 本就是无毒的, 不知他会不会怪我。”执柔笑,“还骗他划腕取血。”
齐楹莞尔:“就算一时没想明白, 现在他只怕早就猜穿了。如今他与夫人重修旧好, 高兴还来不及, 哪里能怪你。”
外面的人听见屋内的说话声,问要不要传水来,齐楹嗯了声,便有女使们端着铜盆走进来。
“带你去放风筝。”齐楹披着外衣站起身, 靠着窗框看执柔换衣服。
藕粉色的曲裾穿在她身上,衬得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她闻声望来, 声音却又带着迟疑:“这样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齐楹没答她这话, 目光落在她领口处那一枚没系上的衣带处。
肤如凝脂,锁骨像是玲珑的山脉,横亘在白玉无瑕的肌肤上。
他施施然上前来,替她将最后一根带子系紧。
“过去不敢许的诺,如今我倒是敢说上三分。”他微微仰着脸,阳光落在他苍瘦的鼻骨上,“跟着我,必不叫你再受委屈。”
吞山填海般的胸襟自字里行间倾泻而出,半开的窗有清风吹过,风盈满袖。
他唇畔笑容时隐时现,对着执柔摊开手掌:“说准了,一言九鼎。”
执柔轻轻将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齐楹拉过她,将她扣在怀里。
先吻发顶,再吻额头。
不似男女缠绵,而是怜爱中带着疼惜。
*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秋天渐渐到了尾声,待到梧桐树的叶子全掉光了,执柔才惊觉已经入了冬。
她平日里很少出门,偶尔去冠英将军家略坐坐便回来。
途径街上时,车夫小声同她说:“前面是阳陵翁主的马车。”
执柔顺着车帘的缝隙看去,高慕坐在车辕上驾车。
偶尔回身同车里的人在说些什么,片刻后,马车中深处一双纤纤柔荑,拿着一个手炉,看样子非要高慕收下。高慕推脱不过,只好接过来放在腿上。
自执柔这个角度看得分明,高慕那张素来冷肃不苟言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红。
“主子同阳陵翁主和离之后,翁主还住在过去那个宅子里。也还是由高慕服侍左右,不假旁人之手。”这句话说得大有深意,车夫略停了停,“王妃还不知道吧,这高慕其实是齐桓的人,安插在阳陵翁主身边的眼线而已。”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旁若观火的怜悯:“阳陵翁主不光被蒙在鼓里,看样子还动了几分凡心。”
执柔听得心中一紧:“这事,安江王不知道吗?”
“一个女儿而已。”车夫啧了一声,“就凭安江王卖女求荣的劲头就知道,他从心里没拿这个女儿当回事,听说安江王已经在和齐桓商议,将阳陵翁主另嫁出去。阳陵翁主也确实是命不好,亲缘与姻缘屡屡受挫,难怪是会对高慕另眼相待。”
受尽委屈的人,得到些许真心便甘愿飞蛾扑火、作茧自缚。
只可惜,假的成不了真的。
高慕待阳陵翁主的情谊,便如同掌上飞花,到底是要零落成泥的,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阳陵翁主耽溺其中,难逃镜花水月四个字。
执柔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而另一边,阳陵翁主隔着车帘看向高慕的背影:“你这是怎么了,最近见你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高慕的目光落在那枚手炉上,手指隔着靴筒,轻轻摸了摸里面的匕首。
“没有,翁主。”他的声音低平,听不出喜怒。
“我与齐楹已经和离了,往后再没有旁的东西能束缚我了。”阳陵翁主的声音中满是欢欣与向往,“等益州待腻了,我要去更南面逛逛,你可不许躲懒,要同我一起去的。”
过了很久,高慕轻轻嗯了一声。
他徐徐抬起眼,看向南面的天空,眼里除了些许温情,还有无尽的惆怅。
齐桓的话犹在耳边:“你要替朕盯紧了阳陵翁主,最多下个月,朕要送她和亲乌桓。”
这世界太过凶顽残忍,对他如此,与阳陵翁主更是如此。
高慕的指尖反反复复落在匕首上,像是他纷乱如麻的心思。
阳陵翁主,阳陵翁主。
若说她是乱世中的美玉,人人渴求。那么他只能算是一块御马石,天生要被人踩在脚下。这江山千秋万世,他从来都渺若萤虫。
高慕只想拿一块软布,反反复复擦拭他的弯刀。
刀锋举起之时,却不知自己该用它挥向何方。
*
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清清冷冷,没有什么声息。
齐楹去了泠安大营,昨夜落雪前走的。
对于谋大业者来说,兵权无疑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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