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81)
作者:步月归
高慕走出门,看着执柔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路送她回了西跨院,元享正站在院子里。
“齐楹人呢?”高慕问。
“被人接走了。一刻钟前的事。”元享回答的是高慕的话,眼睛却始终落在执柔身上,“过去也有这样的事。”
这是想叫执柔安心。
高慕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行,知道了。”他一挥手,扔给执柔一块令牌。
“这是翁主给你的,好好收着,别丢了。”
阳陵翁主没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但高慕却莫名觉得她并不简单。
第58章
哪怕有元享的话在先, 执柔心中仍不安定。
此刻他们兄弟相见,哪里还会有什么兄弟之情,若真是有, 又何必将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藏在益州。齐楹服药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他的病情几次三番起起落落, 若被齐桓知道了,他必然要再加上一把火。
齐楹, 微明,齐楹, 微明。
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 纠缠在了一起, 根本解不开。不光解不开,更像是要变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把执柔完完全全地捆在里面。
如茧如缚。
元享见她坐卧不安, 给她倒了杯水。
他们的关系如今也终于算是缓和了下来,对元享而言, 大概是年龄大了, 也或许是经历得多了, 昔日那个豹子一般的少年,沉默又老成,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了。
“你不要担心他。”元享默默说,“他是很厉害的人, 你别看轻了他。”
顿了顿,元享又开口:“他只是眼睛看不见,心从来都不盲。你若真心喜欢他, 就得相信他。”
这个道理执柔并非是不懂,只是此刻经元享的嘴说出来, 倒也有了几分叫人信服的能力。
“我信他……”她小声说。
她只是,关心则乱。
不论旁人如何看齐楹,不论他如何手眼通天、谈笑风生。执柔始终都觉得他是那个病弱又苍白的少年,天子衣冠背负在他身上太久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他是如此的年轻。
“他不会永远屈居人下的,你信不信?”元享靠着墙说,“赌十两,只要他活着,他就能叫你不受委屈、体面地活着。”
看着执柔的眼睛,元享一字一句:“他自己是能吃苦能受罪的性子,沾上你什么都不作数了,他最怕的事就是怕你吃苦。”
这话说得冷冰冰的,落在执柔耳中却终于难免沾了旖旎。
她在齐楹的房间中坐下。这是个不太受光的房间,背阴又有些潮湿。窗台上养了几株花草,不像是什么珍贵的品种,倒像是从门外哪里随便挖来的。
茸茸的一团,像是绣球,又像是灯笼。
元享顺着执柔的目光看去,淡淡为她解释:“方才他临走前叫我从门外挖的,要好看些的、像样些的花草。”
病榻之上,元享才替他换了衣裳,他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去挖几株像样些的花花草草来,找个干净器皿装着,这屋里全是药味,别叫她待着不舒服。”
“还有灯,灯也是。”齐楹指着灯架,“多点几盏油灯。”
见执柔沉默不说话,元享想活跃一下气氛:“不过我是个粗人,挖的花草也没法子细巧,幸亏主子看不见。”
可惜他天生不是个幽默的人,执柔牵强地弯了弯唇,当作是对他这句话的回答。
这反应,多多少少叫元享有些暗自懊恼。
空气又安静下来。
一旦没了人说话,外头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传进来。
这并不是什么好的感觉,不论是风吹过树梢,还是垂花门外头有侍女走来走去,这些落在两个人的耳中,都像是炸雷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执柔终于问:“平日里,他都是去这么久吗?”
外头没有立日晷,时间便成了不能估量的东西。元享摇头:“过去好像没有这么久。”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补充,“许是咱们的注意力全按在这上头,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话是这么说的,元享也明显不安起来。他屡次走出房门,再走到垂花门口频频向外张望,又屡次无功而返。最后他干脆在檐下的通廊里坐下,好能第一时间听到什么动静。
执柔坐在齐楹的床沿上,锦衾连最后一丝热气儿都没了。
被面是凉的,却又不冰人,像是那男人的一只手,云朵般贴着她。
她侧卧下来,鼻端满是齐楹身上的味道。
除了药香外,还带着一种独特的气息。
丝丝缕缕,又缭绕不散。
这么不知躺了多久,突然听见一阵说话声,不是一两人能有的动静,倒像是七八人凑在一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多是官靴的声音,鼓点一般敲在人心头,执柔原本的一两分昏沉骤然烟消云散,她猛地坐直身子,又害怕这群人里有齐桓,不敢冲出门去。
这屋子方寸之地,一眼就能看到底,两侧的纱橱又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唯独衣柜能有半人高,蜷缩着身子在里头应该瞧不出端倪。
她立刻拉开门藏了进去。
这里面有齐楹的衣服,没熏香,闻着就叫人眼睛发烫。
周围一派昏暗,只有门缝处透露出一丝幽微的光。
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有些洗得有些发旧,摸起来绒绒的,像是起了一层毛边似的。
这叠衣服下面,执柔摸到了一个细长的东西,她拿出来借着昏暗的一线光看去,竟然是一把短剑。一人手臂那么长,她轻轻拔/出一点,刀锋锐利,一丝锈迹也无,当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执柔盯着这把刀看了许久,只觉得自己确实想错了齐楹。
人声越来越近,执柔把短剑重新藏进了那堆衣服里。
她辨认出了齐楹的声音,元享行礼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只叫了一声主子,没有称呼齐桓。执柔的心骤然松了,她推开藏身的衣柜,起身向外走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此刻着急,所以只是步子大了些。
掀开竹帘,雨后初晴,天光云影。
六七个穿青色官服的低阶官员簇拥着齐楹站在院子里。
与他相识这么久,执柔第一次见他如此一面。
哪怕是夏日里,齐楹身上仍披了一件薄薄的氅子,里面穿着的还是旧时在长安裁剪过的襜褕。颜色是月白的,像是将明未明时微蓝的天光,他比在长安时还要瘦些,只是此人气度雍容,却不叫人觉得他弱不胜衣。
织金镂月,君子如玉。
头上的冠也是玉做的,不是什么成色极好的玉,棉中带絮,阳光照得越发莹然。
他人是笑着的,那双烟霭空蒙的眼睛微微弯着,唇畔的弧度风流蕴藉。
笑未达眼底,谦卑中又有未加掩饰的矜淡。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通廊外挂着的两对红灯笼,颜色都变得鲜焕起来。摇摇晃晃的灯火照在齐楹身上,他不说话,人却像是一座笼着薄烟的青山。
平芜尽处,层峦叠翠。
这些低阶的官员是来为他道贺的,他们都用“汝宁王”这三个字来称呼齐楹。
与此同时,执柔看见那些佩刀守在西跨院中的侍卫都被撤走了。
这些都与执柔不甚相干,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齐楹脸上。
他身子未愈,面色仍苍白着。一只手从氅子里伸出来,虚虚地去扶跪在地上的人。
元享对着执柔伸手,摊开掌心:“十两银子。”
说罢还懊恼了声:“该赌一百两。”
“先欠着。”执柔笑,“剩下的你去找他讨。”
元享也笑,他那张疤痕遍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不那么阴郁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是他教出来的,心思都是一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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