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70)
作者:步月归
如此才消停下来。
进了六月里,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奉先殿恰好在换灯油,镂金刻彩的油灯有一两百盏,执柔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却不曾上前。她轻声问却玉:“你说,有朝一日,齐楹的名字会不会挂在那上面。”
却玉担忧地望着她:“娘娘……”
“人总归是要死的。一百年后,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这是齐楹说过的话,她时至今日依然记得。
“走吧。”她轻声说。
穿过通廊,后面是清池与假山,夏日里正是藕花缠绵的季节,远远望去,团团红粉,别样动人。风中带着湿淋淋的水汽,还有植物特有的清香。
执柔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你去帮我拿本书来。”
难得见执柔有这等闲情逸致,却玉不敢怠慢:“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
可这一去,再回来时已经不见了执柔的身影。
却玉吓得魂都飞了,沿着清池找了两圈,又匆忙赶去椒房殿,仍旧不见人影。她慌不择路地去昭阳殿找张通,张通也说再也没见过皇后娘娘。
他拿着腰牌一路跑去了廷尉司,方懿和听罢后立刻派人去找。
从午后一直找到太阳落山,却玉只觉得恐惧,连哭都忘了。
一直到第二日,章华门处喧闹异常,张通专程来找却玉,第一句便是:“娘娘一定出事了。”
听了这话,却玉脸刷的就白了:“为什么这么说?”
“尚婕妤被人从宫外强行带回来了,现在就在章华门外。”
见却玉摇摇欲坠,张通扶了她一把:“是薛则简带她来的,他说尚婕妤肚子里是陛下的孩子,也是大裕未来的国君。”
一切不言而喻。
却玉猛地跌坐在地上,声音嘶哑:“那娘娘去哪了?”
张通道:“必然是在薛府上,你别着急,我晚上拿着鱼符出宫去看看。”
二人正说话间,方懿和阔步从门外走进来,看着他们两人缓缓说:“娘娘找到了吗?”
张通摇头:“只怕被薛则简、薛则朴两人带走了。”
方懿和手中拿着一张纸,他看向张通,低声说:“有陛下的消息了。”
张通文闻言,几乎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他声音颤抖着问:“陛下……还活着吗?”
这话大不敬,可却是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的事。
却玉亦在一旁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陛下还活着。”方懿和的声音分外压抑,“只是病得快不行了,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张通却玉两个人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睛,却玉的声音带着哽咽之意:“可娘娘如今下落不明,我们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张通膝行两步,搂着方懿和的腿:“方大人,求您带奴才出宫去,奴才拼死也要把话带给娘娘。陛下命在旦夕,咱们谁都救不了他。”
“就算是娘娘知道了,有什么用呢?”方懿和的目光落在手中这页纸上。
“娘娘和陛下情深意笃,”却玉也跪下来,“若娘娘不知道这件事,只怕会抱憾终生。方大人,求您了,您想想法子。”
方懿和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两人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张通,我一会儿带你出宫去。只是这样的事我不能出面,公然去搜也太过招摇,我只能给你一匹马、一块腰牌,余下的全靠你自己。”
这一句已足够让张通喜出望外,他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方懿和磕了个头:“多谢方大人。”
*
执柔是被树叶拍窗的声音唤醒的。
这声音听着耳熟,像是很多年前在哪里听过,如今只觉得恍如隔世。
手脚有些无力,她睁开眼,视线尚带了几分朦胧昏晦。
她才一动,房中一个高大的男子便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薛则朴用火石将灯烛点亮。
依稀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执柔望着他,缓缓叫出他的名字:“薛则朴。”
这个年岁的年轻人,容貌改变是很快的。薛则朴高了,也更挺拔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续了几寸胡须,人看着老练沉着了许多。
他照旧是像过去那样叫她:“执柔姐姐。”
声音低低沉沉的,已经和一个成年男子无异了。
薛则朴找了个杌子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目光安静中带着一丝审视,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
“你带我来这,为的不应该是叙旧吧。”执柔缓缓撑起身,只这一个动作,便让她的额上全是冷汗。
“你不喜欢吕慎修吗?”他低声问。
吕慎修。
执柔冷淡的看他:“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你若喜欢他,我可以请薛家的族老们做主,帮你定下这一门婚事。”
这话落入执柔耳中,她只觉得分外荒唐:“我是陛下的皇后,你们莫不是疯了,竟然想要做出这等事来?”
“执柔姐姐,从明日起,你便不是皇后了。”薛则朴的目光幽深,“尚令嘉怀孕了,她怀的是齐楹的孩子。”
“我与兄长对姐姐一向优容礼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像是变了个人,心思和咱们不再是一路了。既然如此,兵行险招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
“姐姐存在一日,不论是大臣还是百姓,都会将齐楹记在心里。日后不管立谁为君,姐姐的身份地位都未免尴尬,这于我们而言,实在是极大的不利。吕慎修是个青年才俊,日后我愿保他官路亨通。只要姐姐点头,你往后便能有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用像现在这般,整日徘徊于刀尖上,进退维谷了。”
执柔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片刻后,她缓缓笑了一下:“除了嫁人,你们就没给我留别的路走么?”
说到这里,薛则朴的眼中涌动起一丝复杂的激动,他有意控制着,声音却不自觉抬高:“你若愿意,我可以把你接进我的别院,我不会娶妻,只会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梧桐树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晃来晃去,薛府的灯笼透出一丝朦胧又迷离的黄色光晕。
执柔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你不如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死更痛快。”
薛则朴显然是被这句话伤到了:“你就如此厌恶我么?”
“薛则朴,我不是厌恶你。”执柔的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而是这里,根本不能再装下任何人。我只恨自己是一个女人,只恨自己太势单力孤。”
“我不知道你和薛则简想要干什么,我只想拜托你、拜托你们,不要将大裕送上一条绝路。它已经经受不住任何变故了,若再这样下去,分崩离析近在眼前。”她昏睡许久,声音有些嘶哑,“尚令嘉的孩子根本不是齐楹的,你们为了权势,何必要伤害她、将她推到是非纷争之中,只因为她和我一样无依无靠,任由摆布吗?”
记忆中的那个温软柔弱的执柔不见了。
面前的年轻女人,是大裕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君。她疾言厉色,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沉痛:“薛则朴,回头有岸,你不要自绝退路。”
听她说完这些话,薛则朴缓缓摇头,眼中也有了一线哀伤:“姐姐,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你的情意呢?难道你的眼里就只剩下了大裕、只剩下了权势?这江山社稷于你而言便重要至此吗?”
“情意?”执柔平静一笑,“我的情意已经给了齐楹,不会再给任何人。”
说罢,她背过身躺下:“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薛则朴缓缓闭了闭眼,而后站起身来:“我给你一夜时间,明日我还会来看你。希望你想要之后,再给我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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