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52)
作者:步月归
齐楹平声道:“这就是太中大夫要对朕说的话么?”
刘茂才跪在地上,痛声道:“是。”
“打二十杖。”齐楹冷淡说,“再有替尚存求情者,一律打完二十杖再来同朕说话。”
众人把求助的目光望向薛伯彦,薛伯彦也猜不出齐楹想要做什么,于是没有开口。
朝臣们眼睁睁地看着方懿和将廷杖用的凳子搬了上来。
刘茂才被束住手脚,仍奋力仰着头,声嘶力竭:“陛下但请听臣一言,当下之计理应稳定军心为上,绝不能君臣离心,动摇军心啊陛下!”
齐楹不说话,廷尉的板子就高高地举着,就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一个女子的声音终于响起:“陛下。”
一直素手拨开垂帘,那个穿着赤色翟衣的皇后一步步走到齐楹的御座之下。
盈盈跪倒。
“臣妾恳请陛下宽恕尚大人、刘大人。”
沸腾的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大臣们有的错愕地望向皇后的背影,有的面面厮觑,不知皇后是何意。更有甚者开始好奇,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真因为如此而打皇后板子。
执柔直直地跪着,背影看上去瘦削又纤细,赤色的翟衣上用金线绣着凤凰,只是这凤凰的姿态和执柔的温吞不尽相同,那金线绣成的凤凰高昂着头颅,像是要将乱云撕碎。
执柔一头长发高高挽起,露出随时可以被折断的脖颈,乱云堆雪,像美玉一样脆弱,又如同藤蔓一样坚韧顽强。薛伯彦看着她,眼里划过一丝意味不明。
“皇后要求情?”
“是。”执柔俯身再行礼,“尚太傅忠君王、效江山,唯躬圣贤。可为天下之师,朝野之所重。臣妾斗胆,恳请陛下赐尚太傅生前身后一分体面,也恳请陛下体谅太中大夫的忠臣之心。”
齐楹淡淡开口:“朕记得,尚存曾和皇后数度起龃龉,皇后仍要为他求情吗?”
尚存始终没有平息过想要利用执柔的念头,甚至不止一次想要执柔以身谢罪,若不是自知齐楹看重执柔,只怕他甚至会请齐楹赐她一死。
执柔道:“尚太傅心中有自己的道义,臣妾不是太傅心中之道,所以太傅贬损臣妾。但臣妾愿意尊重太傅,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大裕。”
这些话都是出自执柔的真心。曾几何时,她也并不能理解尚存,她的身份地位,天然就与士大夫之流隔着一道鸿沟。
直到沧池边金桂飘香的那一晚。
那个倔强冷淡、甚至有些自负清高的老臣,人如其名。
尚存是懂齐楹的人,这份懂得比什么都难得。
他昔日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活着,不是陛下唯一的目的。”
“苟且偷生,懦夫所为。”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执柔不知道齐楹想要做什么,但她知道,尚存的死绝不会如齐楹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臣妾斗胆恳请陛下宽恕尚太傅与刘大人,并州告急,刘大人也难免心焦。如今胜负难料,能在此时开口之人,都应算是大裕的忠臣良将。”
她的声音不高,却能被每个人都听见。
几名老臣四目相对,不露痕迹地微微颔首。
“罢了。”齐楹的手指向刘茂才:“罚他三个月的俸禄。廷杖就免了。”
“至于尚存。”他倚着迎枕,静静道,“朕再想想。”
那日散朝后,薛伯彦走到章华门时,几个大臣终于鼓起勇气凑上来。
“大司马,陛下近来脾气古怪,咱们每天上朝都觉得头挂在裤腰上,也不知是说了哪一句,便险些要掉脑袋。如今咱们哪个都是有妻有子,还有老父老母等着侍奉,可万万不能这么轻易就把命丢了,所以还想请大司马点拨一二,让咱们心里也有个数不是?”
薛伯彦仰着头,呼出一口浊气,在滴水成冰的节气里,散开成一团白雾。
“陛下啊。”他起了个头,“大约是急功近利了。”
说完这句,他自己都不尽信。
当年选齐楹做这个傀儡,薛伯彦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永、福两位亲王被他一剑毙命,因为他们两人羽翼丰满,肯定不服管。
不选几个年幼的宗亲,是因为有尚存之流的士大夫不肯。
选中齐楹,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最重要的一条是所有的太医都告诉他,齐楹此人短寿。
等他死了,再选谁便是自己说了算了。
所以哪怕齐楹在他眼皮子底下用些小动作,他也不想和他公开撕破脸。薛伯彦自己还不打算做这个皇帝,毕竟南边益州还有齐桓在,他若真是谋朝篡位,只怕人人望诛。
所以到现在,他都懒得和齐楹去计较什么,在薛伯彦眼里,齐楹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
“你们不用怕,他就算真想对你们做什么,我也会保着你们的。”薛伯彦负手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几个大臣还在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人说:“今日,我倒是觉得皇后很好,是众望所归,大司马教女有方。”
其余人频频点头:“皇后不光劝住了陛下,还说得入情入理,比起陛下疾言厉色,皇后的话却是很中肯的。”
有什么东西从薛伯彦的头脑中一闪而过,电光石火,快得让他抓不住。
再去深思,却又无从想起。
他站定了脚步忖度片刻,到底是一无所获,索性不去想他,阔步向章华门外停着的车马走去。
*
未央宫的最东处有一座长秋塔,和青檀寺中的青檀塔遥遥相对,伫立在长安城东西两方。
长秋塔据传说是先帝为孝宁皇后所建,曾供奉着从遥远的北方塞外、青山黑河间请来的长生天,渴望孝宁皇后能和他一道长生不死。
相传长秋塔和青檀塔是同一位建造者,长秋塔的钟声可以让青檀塔与之遥相呼应。
只可惜帝王的情意本就不长久,美人爱英雄也得是在乱世。
太平年岁里,哪有什么荡气回肠的真情。
如今长秋塔早已废弃空置,就连塔上的铜铃都被灌入了松脂,不再能发出鸣声。
那日散朝后,齐楹牵着执柔的手:“朕带你去一个朕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
长秋塔。
“朕幼时去过一次,那时长秋塔的香火还很旺盛。”沿着青石路缓行,齐楹笑着开口,“后来哪怕钥匙就在朕手里,朕也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看。”
“看一眼少一眼了,你陪朕去,好不好?”
执柔总是很难拒绝他。
因为这个男人说话时眼底有笑,神情又如此的哀伤。
这座八面木质结构的高塔嶙峋峥嵘地立在未央宫最东处。塔下遍生荒艾,塔上的瓦片间也长着丛杂的黄草。
镇塔的汉白玉石狮碎了一角,齐楹的手指抚摸过石狮子头上的七十二太保,在碎裂处微微停了停。
塔下的铜锁上锈迹斑驳,满是铜绿,齐楹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执柔:“你来开吧。”
执柔嗯了一声,将钥匙推进铜锁中。锁孔已经锈蚀,执柔用了几分力,仍不得其法。
“陛下。”执柔低声说,“拧不开。”
“张通。”
张通忙上前接过执柔手中的钥匙,呲牙咧嘴地拧了几下,也跪下给齐楹磕头:“陛下,奴才也拧不开。”
齐楹哂笑了声,对着执柔说:“你瞧,这堆破铜烂铁和人的情意一样,从来都是不长久的。”
他别有所指,执柔没有接话。
“张通,去叫人拿锯子来。”齐楹的身子半沐阳光,轮廓锋锐。
此刻金阳恰好挂在塔尖,像是浮屠塔尖上的一颗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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