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41)
作者:步月归
“听话。”他笑着说完最后一句。
不知是何时睡去的,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执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屏风旁边的木施上,已经不见了齐楹的朝服。
今日是他南下去殷川的日子,外头的天光已经照进了朱户。
承明宫安静得如同只剩下她一个人。
执柔穿上鞋绕过屏风,对着镜子重新梳头发,她的动作太急,就连头发都扯断了一根。
身上的衣服没有换过,就是昨日睡前时穿的那一件,上头有了些褶皱,好在不怎么起眼。
承明宫外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眼睛都要眯起。
却玉看见她,微微一愣:“娘娘怎么没叫奴婢。”
“陛下呢?”执柔问。
“陛下的仪仗一个时辰前便走了。”
舌根泛起一丝酸涩,执柔怏怏地哦了一声,扶着柱子在回廊上坐了下来。
却玉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没有用火漆封口,想来是才写好的。
“陛下走时交给奴婢这个。说娘娘醒了,就拿给娘娘。”
阳光照在身上如同丝绢一样柔软。
执柔背对着阳光,将信纸拆了出来。
是张通的字,他已经跟着齐楹一起南下了。
字只写了两行: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但逢良辰,目窕心与。
薄薄一页纸,执柔看了两回,重新装进了信封里。
舌下的酸楚淡了两分,这封信沉甸甸的,好像握着的就是那男人的心意。
*
未央宫的前殿添了一道帘子,执柔便在这道帘子后面设了座。
这座奢靡恢弘的宫阙经年累月地熏着降真香,丝丝缕缕的气息都渗透进了一桌一椅。
齐楹身上沾着的熏香,也是这座帝阙的鉴证。
数不尽的席垫铺在殿内,鳞次栉比的灯案摆得如出一辙。
晨曦渐渐清明,号角声里,章华门向外洞开,大臣们浩浩然从两侧掖门走了进来。
大臣们站满了眼前这座原本空空荡荡的大殿,尚存和方懿和站在西侧最前,东侧还站了司徒、太常等大臣。
初次踏入前殿时,只会对这里的高大巍峨生出一丝恐惧,殿宇空旷得好似能被烟尘填满。
待到坐在这里,群臣济济。心里的惧,渐渐会被旁的什么东西取代。
逸兴遄飞,俯瞰众生,果然权利惑人从来都不是假话。
朝会比执柔想象得还要热闹,她要面对的不是案牍卷宗,而是七嘴八舌的大臣。
他们有的须发皆白,有的各自结了儿女姻缘,关系复杂程度超出了执柔原本的认知。
这些大臣里有不少人执柔都听过名字,却很难一时间对上脸来。
幸好这样的大朝会,本也不需要她说什么话。
离京前要处理的大事小情,齐楹已经做完了七七八八。
今日说起的无非是大裕十个州的蝗灾。
灾情已经平定下来,还余下些善后收尾的琐事。
司徒名叫贺齐:“大裕总共只有十三州,如今有十州都受了蝗灾之困,臣请朝廷增设赈灾之银两,以备无虞。”
“银两一增再增,前前后后已添至数十万两。如今朝廷还在打仗,海一般的银子也喂不饱下头几万张嘴。这些银子能到灾民手中的,只怕一半都不剩,层层盘剥下去,何日才是个头?”
这件事在朝堂上说了大半个时辰,谁也不能说服谁。
最后,贺齐终于望向了垂帘后的那个人:“还请娘娘定夺。”
这句话一说出口,空气中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众大臣面面厮觑,内里各自腹诽着:连大臣们都众说纷纭的事,难不成当真要这深宫妇人做主,还是大司徒别有居心,想叫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后当众出丑?
执柔也没料到当真有要她定夺的朝政。
隔着一道垂帘,大臣的神情都看得不甚真切,尚存和方懿和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
他们二人对了一道眼神,都在想着如何补救。
垂帘后面的女人微微动了动肩膀。
清淡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记得,大裕每年都要收租米?”
贺齐点头:“回娘娘,是要收租米的。”
所谓租米,便是十三个州府向佃户们收取的粮食,屯在各州各郡之中。
“可否将扬州、苏州等地的租米调去乾州、长州?”执柔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在江陵时随我父亲见过屯租米的粮仓,许多米存得时间太久,或是被虫蛀或是被鼠偷,每年浪费的粮食便是万千之数,江南各州粮食充足,先挪来他们的租米救济灾民,待到丰年时再归还。一来解了燃眉之急,二来也少了折耗与浪费,三来也不用从国库额外拨银子下去了。”
贺齐与太常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一分讶异。
“这道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贺齐如是道。
大臣们又议了片刻,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最终由太傅一起敲定了这个法子。
那日散朝之后,执柔离开了前殿。
御辇上覆盖着一层燕飞,细碎的流苏在眼前晃啊晃的。
抬轿的小黄门止了步子,却玉小跑着上前来:“娘娘,方大人在前头。”
方懿和。
执柔望去,方懿和一身玄色官袍立在夹道一侧,对着她行了个礼。
“方大人没回去?”
她柔柔地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棱角。
“本来是要出宫去的,顺路路过这,恰好碰上了娘娘。”
这里离章华门南辕北辙,执柔却也不想拆穿他。
“嗯。”执柔颔首。
年轻的皇后穿着石榴红色的缎面氅衣,这颜色老了些,衬不起她水葱一般的年纪。只是这颜色庄重,压得住气势,也更能衬托出三分她的矜贵来。
方懿和的目光撞上她的笑,猛地错开眼去,不敢再看。
“娘娘今日说得极好。”他低声说完,而后顿了顿才继续,“唯有一桩,臣还得与娘娘再斟酌一二,扬州太守同长州太守私交不好,平日里颇多龃龉,如今朝廷要动扬州的租米,只怕扬州太守很难心甘情愿地调拨粮食过去。过去那些年,因着这一层缘故,但凡有灾情,长州那边的日子都不大好过。扬州是重镇,其余各州都不愿得罪扬州太守,因而长州的日子总不大好过。”
治大国如同烹小鲜,待方懿和走后,执柔仍在思考着这件事。
朝政国事,哪里是书本上白纸黑字那么一目了然。
冗杂的政治或许能拨丝抽茧,人情世故却还得思索拿捏。
拿着中常侍拟定的单子,执柔重新勾了几笔,为这次赈灾定了几名钦差。
派去长州的是朝中几位刚正的老臣,名字都是方懿和写好之后送进来的。
有些名字执柔也有些印象,知道的确是正直端方的人,能担得起这一份重任。
日子便流水一天一天地溜走了,执柔每日坐在垂帘后,一面听着大臣们讨论国事,一面悄悄去记他们的名字,她手里握着一个本子,时常在上面勾勾画画,除了名字,偶尔还会记录一些他们说过的话。
刚进十月的一天,执柔靠着廊柱温习着自己记录的册子。
阳光照得人很是暖和。
郑秦从外头进来,烟墩帽还挂着一层霜,脸上却带着喜色,先是磕了个头,而后端端正正地捧起一个托盘:“娘娘,陛下来信了。”
第32章
这是永熙十一年的初冬。
也是齐楹时隔近一年的光景, 再一次同齐桓坐在一处。
殷川城外搭着偌大一间青帐,遍身战甲的天策军护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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