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32)
作者:步月归
尚存没有在说话,因为齐徽明显在落泪。
“五年,整整五年。我与四名北狄女人共事一夫,我还失去了一个孩子。”齐徽的声音带着哽意,“而我如今才知,你竟早有一女。如今想来,当年你与我看似情深意笃,实则早已与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儿女绕膝,所以才不愿娶我。”
“我在北狄被他们凌\辱之时,你有女儿承欢膝下。我千里迢迢从北狄回长安,风餐露宿,只盼着从此再也不回那个地方。你却叫陛下答允尉迟明德,将我送上绝路。”她声音不高,却满含痛意,“尚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狠心?”
夜风寂静,齐楹对着执柔微微摇头。
执柔与齐楹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用力,齐楹抬手轻轻拍抚,让她放松下来。
另一边,尚存终于开口:“北狄不是绝路。”
啪。
一记耳光,分外清晰。
“这是你欠我的。”齐徽的声音决绝,“从你决心辅佐齐楹登位之日,我便早就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你的鸿图大业。他是什么样的身子你难道不清楚?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你难道不知道吗?如今他侥幸残喘至今,你还要强求他日理万机,百上加斤。他若死了,你又要辅佐谁,还是索性向薛伯彦摇尾乞怜?”
“他一个瞎子,好好活着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尚存,你敢说自己绝无私心吗?”
后面的话执柔都没有再听进去。
耳中唯余下那一句,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这句话。
齐楹去年行的冠礼,今年刚好二十一岁。
他孱弱、多病,执柔从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会像是残喘在风中的幽微之火。
尚存叹息了一声:“殿下照拂陛下多年,难道还不了解陛下的性情吗?”
“他虽看不见,却学贯古今、世事洞明。殿下觉得他的寿数无多,便只希望他平安度日,可对陛下来说,每一日都来之不易。”
“活着,不是他唯一的目的。”
“苟且偷生,懦夫所为。”
尚存是能懂齐楹的人。
纵然此刻,齐楹面无表情,执柔亦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动容。
齐徽久久无言。
“尚存,你总是能将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好。我幼时不合群,也是你总在带着我玩。我性子孤傲,喜欢我的人太少,也唯独你,对我最好。”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我却成为了对你来说,如此不重要的人?”
看着月色之下,齐徽依然明艳动人的脸,尚存缓缓道:“因为尚存争名逐利,贪慕虚名权势,利用你求荣争宠。这等鼠辈,不配与殿下谈情。”
原本一直强作镇定的齐徽终于痛哭出声:“行雨,你原本不这样的。”
行雨是尚存的表字。
她泣声呜咽,叫人闻之动容。
又过良久,尚存低声说:“夜深露重,殿下早回,臣告退了。”
官靴踩在枯草上发出沙沙声,惊动了沉酣的鸣虫。
“行雨。”齐徽又叫了他一声,拎着裙摆向他快步跑去,自尚存身后猛地环住他的腰身。
她的声音低低切切,零星传来:“我在北狄的每一个日夜都在想你,你可曾想过我?”
尚存不敢看她,一句不曾涌到嘴边,却几次没能说出口。
月色依稀,照亮他脸上泪痕两行。
“想过。”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很多次。”
七情六欲似穿肠烈酒,灌入喉咙里,五内俱焚。
尚存轻轻挣开齐徽的手臂,没有再停留一瞬,阔步向外走去。
月色照地,清冷如水。
尚存走后不久,齐徽亦离开了沧池湖畔。
适才大长公主的泣声太过催人心肝,执柔摸了一把脸,发觉自己竟也跟着落了泪。
齐楹执灯的手已被风吹得青白。
他却还对着执柔笑:“这回当真得劳你搭把手,朕握不住了。”
执柔忙接过他手中灭了的灯,另一只手下意识去牵他,齐楹将手躲在背后,怕冰到她:“没料到会看这场戏。”
垂柳影下,齐楹的影子挺拔清淡。
“唱戏的人已经散了,看戏的就别再伤心了。”
他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拿着没冻僵的手去替她擦泪。
适才那两人的许多话都谈及他,齐楹好似全然没放在心上。
他微冷的指尖一寸一寸抚过执柔的眼角眉梢:“小女儿家,眼泪怎么这么多?”
第25章
笑意藏在声音里, 执柔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
夜风吹在未干的泪痕上,叫人觉得泛起一丝寒意。
齐楹解开自己的氅衣,披到了她身上:“走吧, 回去了。”
降真香的气息伴着他的体温将执柔包裹在一起,齐楹的衣摆很长, 一路垂在地上。
只这一路上,她心不在焉, 几次险些被衣摆绊倒。
先是回了承明宫,刘仁见齐楹只穿着里面的襜褕, 立刻忙不迭上前:“主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紧跟着瞧见了他身后的执柔, 这才噤了声。
齐楹去屏风后面换衣服, 执柔走到齐楹的书架前。
厚重的书架被分成好几层,自上而下摆着许多不同种类的书, 最下面一层放着的是竹简。
有些书看上去有些年月没被拿动过了, 执柔将其中一本取出来,看到里面的字时竟还怔忪了一下。
书的扉页上写的是齐桓的名字, 这是齐桓的一本书, 书页里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他的批注。
记忆里齐桓和齐楹是没什么交情的, 齐桓甚至没在执柔面前提起过齐楹这么个兄长。
可齐楹却仍收着他旧日里的书,妥帖的夹在书架里的某一层,不去碰、亦不去提起。
她立在原地,思绪却又飘远了, 从齐桓到大长公主再到尚存。
只觉得人在风中,聚散都由不得自己。
“想什么呢?”齐楹的声音自她背后想起。
执柔微微愣了一瞬才回过神。
齐楹已经换上了燕居时的玄端,适才吹了些冷风, 他神色却依然自若。
“臣妾觉得陛下的身子比过去好些了。”执柔将手中的书握成一个卷。
“是吗?”齐楹唇边含笑,“朕也这么觉得。”
“在看书么, 看的是什么?”他如是问。
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掌中的书上,那一页刚好写了明妃出塞这一章。
她喃喃道:“大长公主的事,陛下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吧。”
齐楹唇盘的笑定格在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裂痕:“是么?”
他不愿直面回答,执柔却仰起脸:“陛下心里难过,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大长公主呢?”
“大长公主是可怜人,她定然觉得不论是陛下还是尚太傅,心里全然记挂着江山,却没有人真心记挂她。她一定也很难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想到了自己。
她如同浮萍一般飘飘荡荡的生命,与齐徽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齐楹的手落在她脸上,他轻轻抚过执柔的头发:“有些话,朕是没有立场说的。朕既已决定去做这个恶人,骂名背在身上倒也觉得不痛不痒。朕必得心狠,一旦讲起了情分,朕就再不能狠下心来了。”
这话说得有些晦涩,执柔却听懂了。
正是因为懂了,她心里的难过便更盛了几分。
“可尚太傅他……”
“朕告诉你一件事。”齐楹拉着执柔在榻上坐下,“尚令嘉不是尚太傅的亲生女儿。”
“他送她来,有其中一重意思,也是想让姑母死心。”
平淡的话却惊得执柔睁大了眼睛。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齐楹本没打算告诉她这些,可到底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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