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21)

作者:步月归


待她抄完经时,已经过了正午。

“陛下来了。”齐徽在齐楹对面跽坐下来。

“再过十来日便是中秋了,朕来看看姑母。”

昆德殿位于未央宫最北,本就是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再加之大长公主生性冷淡,不喜与人结交,故而这里愈显安静冷僻。

“陛下和过去不一样了。”齐徽端着茶盏,安静地打量齐楹,“哪怕在北狄时,我也常常能想起陛下幼时的样子。”

齐楹的话不多:“一晃十数年,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他脸上没什么笑意,脸色也不太好,人看上去分外疲倦。

齐徽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开口:“薛家那个女孩,陛下是怎么想的?”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齐楹笑问:“姑母在说什么?”

“薛执柔。”齐徽并不喜欢打哑谜,“你有什么打算?”

“她是大司马要朕娶的人。”齐楹缓缓道。

“我知道。”齐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仍能洞悉他的心思,“你是我养大的,从你七岁开始便跟在我身边,微明,你心里想什么,我就算猜不出十分,也能推敲出一二。你如今已是天子,你喜欢谁、爱重谁,万万没有我插手的道理。只是薛执柔,她是薛伯彦的侄女,单这一条,你把感情投到她身上,便是错的。”

她的声音虽不尖刻,却在萧索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叔叔杀了多少齐氏宗亲,而有朝一日他若兵败被俘,你又岂会心慈手软放他生路?等到了那一日,你又该如何对待薛执柔?”

家仇国恨。

轻描淡写四个字,宛若大厦骤然倾塌,淹没他心中本不该有的心思。

若站于青史之上,不论向后还是向前,唯有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姑母。”齐楹突然开口,“朕或许,有一日可以不当这个皇帝。”

齐徽似乎笑了一下,她说:“若陛下不是皇帝,那么薛执柔要嫁的人,便不会是陛下。”

像是一把不甚锋利的匕首轻轻刺破皮肤,不至于痛彻心骨,却好似在一颗一颗地渗出血珠子。不单单是因为齐徽说的话,也是因为齐徽话里话外的生疏与薄情。

“姑母。”齐楹轻轻舒了口气,“姑母心里在怨朕。”

“不敢。”齐徽的声音平静,“中州日渐陷落,北狄人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大裕重臣们占山封泽,圈占土地。陛下理应外修兵事,内肃朝纲。陛下心里装着的,应该唯有天下,一时感情与江山社稷而言,实乃不值一提。”

未竟之事太多,而一时的情爱,太轻太轻。

*

走出昆德殿时,天光正盛。

秋日的风已经带着寒意,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便从酷暑重回寒秋。

他有意克制着不去见她,她便果然知情识趣。

元享立在肩舆旁边,轻声问:“陛下,咱们去哪?”

今日尚未传召过大臣,承明宫里还积压着许多本奏折。在与薛伯彦的斡旋鏖战间,齐楹常常只觉分/身乏术。

云影落在砖地上,留下一个缠绵旖旎的影子。

“椒房殿。”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椒房殿分外安静,却玉倚着廊柱打瞌睡,齐楹来时竟无人发觉。

奴才们都守在殿外,唯独齐楹自己走到了正殿门口。

他抬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他浅浅蹙着眉心,叫她的名字:“薛执柔。”

“薛执柔。”

齐楹屏息去听,仍不见动静。

几个念头自他脑中几番闪过,电光石火。待齐楹回过神时,他已经用肩膀将门猛然撞开了。

疯了,他定然是疯了。

肩头发痛,心脏也跳动得分外剧烈,咚咚地在头脑中轰然作响。

齐楹走进殿内,寻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往执柔的寝殿。

其间险些被两个绣墩绊倒。

卧榻上,依稀传来执柔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好似沉浸在一个恬然的梦境里。

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爬上齐楹的唇角,他松了口气,缓缓扶着床柱在那熟睡之人的床沿边上坐下来。

灯火煌煌,他人却在笑。

“朕看不到,便总是喜欢多想。”

第17章

执柔醒来时,空气中依稀的降真香还尚未散去。

这是独属于齐楹的味道,竟叫她也生出了一丝恍惚。

细算下来,她已经有十余日未曾与他碰过面了。

未央宫竟如此之大,若不是存了一份心思,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她起来后吃了些点心,承明宫便派人送来消息,说后日要将尚太傅的女儿送进宫来,该给的位份尚没有定下来,余下的都听皇后来安排。

执柔说了声知道了,命却玉将人送了出去。待却玉回来时,便听她好一番抱怨:“奇了怪了,门闩怎么断了。晌午时还是好好的,莫不是午后起了妖风咱们却不知道?”

郑秦下午时去了少府监领秋衣,听闻此言亦压低了声音:“七月半才过了多久,别是有什么……”

却玉听了忙去堵他的嘴:“这东西哪能是乱说的,再多说一句,必得把你送去永巷掖去挨罚。”

听得郑秦连连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了我吧。”

他们插科打诨,执柔便坐在灯下发呆,却玉小声地叫她:“娘娘,尚姑娘那边……”

“永延殿上月末才添过瓦,殿中的梁柱也上了一遍新漆。便叫尚姑娘先住下吧。”执柔站起身,“你同我去少府监开库房,看看能再添置点什么。”

*

尚存的这个女儿闺名叫令嘉。

瑰姿艳逸,玉面桃花。

送进未央宫的头一天,专程来给执柔行礼。

三跪九叩,找不出一丝错漏。

只是为人却分外冷淡,话也不多。

执柔带她去拜见大长公主,一路上竟除了寒暄之外,再无二话。

大长公主早便听说了今日会送来一位女郎,等打了照面,才听下人们说起是尚太傅的女儿。

素来雍容富丽的大长公主骤然失色:“谁?”

两名中谒者不知其意,只得再次重复:“是尚太傅家的女郎。”

大长公主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尚太傅……不是从未曾娶妻么?”

当着执柔和尚令嘉的面,中谒者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一直沉默的尚令嘉却突然开口了:“回大长公主的话,我母亲并非是尚太傅的妻妾。”

时下尤其看重清白两字,她这话一开口,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

她缓缓站起身,扶着侍女的手走到尚令嘉的身边,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容貌。

似是而非,竟一时间也看不出和尚太傅有几分像。

“好,好……”齐徽一连说了三四个好字。

她重新跽坐到桌案前,对着侍女无力地摆手:“赏吧。”

四个漆盒,比当年给执柔的赏赐体面了数倍。

尚令嘉的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喜色,她从容地叩谢,大长公主便下了逐客令:“我身子不大舒服,便不留你们用膳了,皇后和尚姑娘请自便吧。”

离开昆德殿后,尚令嘉率先向执柔请辞,二人各自向南向北,互不干扰。

*

时间转眼到了中秋。

偶尔有些朝堂上的事传来,执柔懂得不多,也不愿去深问。

和益州太子那边仍焦灼着,哪方也不愿退让一步。除却益州,河阴、晋阳、壹昌都有零零星星地小股起兵。外头动乱太多,不大太平,这一年的中秋便只能是从俭过了。

今年的年成不好,微州的粮食也不及往年丰沛,大司马便准备在宫里准备出两场傩戏来。

大傩仪本该在立春前后,有‘逐尽阴气为阳导也’的意思。

选了一百多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赤帻皂制﹐执大鼗,蒙熊皮。

穿着朱色、玄色的衣裳,吹笛鼓瑟,赤足描眉。

未央宫的前殿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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