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20)
作者:步月归
“你快起来。”执柔亲自来扶他。
抬起头的那一瞬,执柔这才惊觉于他的改变。
三年过去,那个笑起来有些谄媚的毛头小子,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脸很苍白,有久不见光的感觉,看上去格外阴郁。
眼窝有些凹陷,无端叫人觉得疏远,尤其是那双眼睛,冰凉冷淡像是作壁上观的看客。
张通学着过去的样子对着她笑:“能重新见到娘娘,当真是奴才的福气。”
执柔不想让他看见眼底的泪,于是招呼他坐下:“早听说你如今风头无两,今日一看果然大不一样。我没有看错人,你当真是最机敏聪颖不过了。”
听她这么说,张通露出一个笑:“如今奴才这一切,也是托了娘娘的福。”
他的声音低而细,与一般男子并不同。他比过去话更少了,人也常常沉默。
执柔略问了问他近来的情况,张通一一作答。
说到最后,他想到了什么:“早听说娘娘上个月诞下了小世子,奴才在此恭贺娘娘,也恭贺主子。”说罢,再次跪了下来。
听他这么说,全屋子里的人都一起跪下,说着恭喜娘娘,恭喜主子这样的话。
执柔笑:“都这么说了,自然是要赏了,一会去找却玉领银子。”
张通站起身,脸上也带着笑:“江山有后,是奴才等的福气。”
执柔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这样的话不许说了,未央宫的主子如今不是齐楹了。”
“张通说的,是张通自己的主子。”他微笑答。
执柔不想在这事情上强行与他争执:“孩子如今没带进宫来,一早的时候徐平过去瞧过了。若说起来,便是微明也还没见过呢。”
那日他离开益州去了函谷关,便再也没有找到回来的时机。他虽不用征战沙场,却有太多千头万绪的事等着他来点头。他每一封书信中,字里行间满是焦灼,只恨不能即刻回到益州去。
就连世子出生,他也是在信中知道的。
彼时齐楹日夜悬心,总怕孩子如他一般体弱多病。
执柔写信说是个健康的孩子,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齐楹信上字不多,却溢满了欢欣。
他为世子取名齐锵。
出车槛槛,被练锵锵。锵者,高亢勇毅。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亦寄予了他这做父亲的心意。
下着春雪的日子,最能涤荡污浊丑恶,执柔手里握着桂花香片茶,透过蒸腾的水气静静地看着张通。
“这几年,过得辛苦吧。”
他垂着眼不看她:“习惯了。”
这便是默认了。
又叙了几句话,张通便告辞了:“少府监还有事,奴才得去瞧瞧。”
执柔点头:“却玉,你替我去送一送。”
却玉送张通到门口,外头的空气很冷,说出口的话都冒着寒意。
“你有一个月没同我说话了。”面对着张通的,她突然开口。
“若不是今日,你又要避我到何时?”
雪粉站在他身上,很久都没有融化。
张通不回头,沉默良久:“我是太监。”
“我知道,可我不在意。”却玉垂下眼,“这些年来,我们相依为命,难道在你心里,这些都可以就此割舍吗?”
“你对我只是习惯。”张通不知是在劝却玉,还是在劝自己。
“我给不了你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他的声音平静极了,好像这样的话早已经在他心里推演过了无数遍,“丈夫、孩子、平稳的日子。”
“这些我都是能接受的。”却玉抬起头,落在他的背影上,“早些年,娘娘也是这样过来的。”
张通似是笑了:“我在少府监受过的屈辱,你也知道。这样的羞辱曾伴随我,也将伴随你。”
“张通。”却玉叫他,“我没有那么脆弱。”
细密的雪花粘在张通的眉毛与睫毛上。
他没有回答却玉的话,沉默地转过垂花门,向少府监的方向走远了。
雪地上,只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
那一晚,渐台上笙歌鼓瑟,英朗俊逸的北狄王尉迟明德在此与齐楹宴饮。
执柔带着却玉登上高台之时,齐楹的目光便如同隔了千山万水般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
尉迟明德举起酒杯:“请汝宁王再饮一杯。”
齐楹笑了:“再饮下去,本王的王妃怕是要怪罪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执柔拎着裙裾,缓缓走来。
大臣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再见到方懿和,他已经蓄起了长须。
故人相逢,他的脸上亦带着和煦的微笑,对着执柔微微颔首。
杯中酒满,倒映着清晖明月。
齐楹眼底笑意浅浅:“王妃治家严谨,这一杯,本王还得问她依不依。”
众人皆笑起来,执柔端起酒杯:“早听说北狄王战无不克,妾愿敬北狄王。”
尉迟明德爽朗一笑:“听闻王妃上月诞育世子,明德特赠赤城的翡翠,雕成观音送与王妃。”
“多谢。”执柔亦将酒水饮尽。
“来我身边。”齐楹对着执柔轻轻招手。
执柔在他身侧跪坐下来,齐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这阵子,简直是一日一日数着过的。”酒喝得有些醉,人也昏沉,他的声音都带着笑:“执柔可曾同我一样,夙兴夜寐,辗转反侧?”
四处都是大臣,执柔咬着唇:“回去再说。”
“嗯。”齐楹莞尔,吐气如兰,“回去再说。”
这四个字说得极尽旖旎,听着别有一番深意,执柔的脸一红,不露痕迹地用手推了他一下。
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尉迟明德轻笑了声:“汝宁王,如今我终于不用羡慕你了。”
他说话时眉眼都带着笑,鬓发上的绿松石随着他的动作轻摇慢晃。
“阿徽怀孕了。”尉迟明德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多亏了王妃赠的龙血草。”
这一株龙血草被齐徽留给了齐楹,却不知在何时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包袱里。
“正因阿徽如今身怀六甲,因此不能来到长安,恭贺汝宁王之喜。不过她托我带来了两封信。”他从怀中取出两个信封,“一个是给汝宁王的,另一封是给一位叫尚存的大人。”
尉迟明德环顾场中众人:“尚存何在?”
大臣们欲言又止,面面厮觑。
坐在首位的齐楹静静弯唇:“老师他已经挂印辞官了,据说已经找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夫子。北狄王这封信怕是送不到了。”
真相太过残忍,齐楹为他编造了一个更理想的结局。
“可惜了。”尉迟明德笑,“阿徽和我说过不少他的事,还说我若见了尚存,一定替她打他一拳。”
对于齐徽的过往,他不甚在意,心中一心一意地爱着她。
“这封信便留在王爷这里,若有机会还请王爷转交。”
酒酣月暖,繁星高悬。
歌舞声响彻一整个未央宫。
男人们喝了酒,难免要谈到国事上去。
尉迟明德把玩着酒樽,不无怀念道:“打了这么多仗,明德最敬重的对手还是薛则朴。”
“那时薛则简已死,在陇西作战的长安军人心浮动,军心涣散。投降的投降、弃城的弃城。唯独薛则朴,战至了最后一息,算是个爷们。”他自斟自饮,“我的副将劝我割下他的头颅,悬挂于高墙之上。我拒绝了,我说战之将,可以杀却不能辱。于是我将他安葬在了一座大山里,没有留碑。我这武人不懂你们汉人间的阿谀我诈,在我心里,他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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