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114)
作者:步月归
背对着屏风, 齐楹缓缓道:“该给娘娘的尊荣不会少半分, 娘娘安心含饴弄孙吧。”
不待听她再回到,齐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难为一个老人家, 这样的事并不像想象得那般酣畅, 他心中不甚平静, 只想去门外喘上一口气。
廊庑外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唯有高高大大的乌桕树亭亭如盖,像是一把撑开的大伞。
手中那两页纸,折上又展开,他并不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只是单纯想做一件事。
太皇太后没有给过他恩情,却养了执柔那么多年,至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环境, 让她能读书懂礼。恩与仇本不该混为一谈,他也并不是想替执柔原谅她。
做这件事, 他从不会后悔。
只是心中五味杂陈。
齐楹还能记得尚存教他的那句话,还能记得他说“权谋立则国亡”时的语气。这件事,他谋划周旋,赢得并不磊落坦荡。太后唤出的一声声先帝,何尝不是在他心上划出千疮百孔。
那时他想,大概他是无颜再面见先帝了。
可他无路可走。
等待的日子遥遥无期,拖延下去更是要两败俱伤。
从幼时失明之日起,齐楹已经受到了太多太多议论,母后身故、到沦落为傀儡、被迫娶权臣之女,再到后来益州为质。桩桩件件,都是要把他往风口浪尖处推,这些年的议论听得太多太多,那些可悲的自尊一文不值。
活在世俗品评下,也不过是流落民间的轶闻传说。
齐楹照单全收。
他只怕执柔也会因此遭受污名。
百年后所有人都死了,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身外虚名不能太进心。
就好比今日忠孝双抛,哪怕随着他一起埋到地底下,也不足为惧。
想到这一重时心里才真的略略宽慰,他抬缓缓起头来。
乌桕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子。
穿着水葱一般的绿衫子,亭亭地立在那,像是一棵盛放的海棠树。
还是那般弱质纤纤的样子,整个人莹然如玉。
莫名让人联想到春日梨花上的一抔雪。
齐楹的脚步顿住了。
就这样四目相对,阳光将四周都照得撒上金粉一般。
去岁冬日里才送走的人,几个月来只仓促见了那一回,此刻骤然见到时,只觉得像是在梦中。
他适才说了很多话,在这廊庑外听得分明,执柔的那双潋滟旖旎的眼眸,安静得像是一片湖水。
从不畏惧什么的齐楹,头一次感受到了怯。
执柔一步步上前来,她抿唇拉着他的手,将他往垂花门外去拉,齐楹由着她,一路跟在她身后走到了门边。执柔松开齐楹,和他四目相对。
“想第一时间来见你,就来了。”只是她同他说得第一句话,是在解释为何会在这里等他。
执柔还是走时的样子,温柔得像是一阵轻飘飘的云。
齐楹垂下眼笑:“你见谅。”
顿了顿,才继续说:“这样的事本该藏着掖着,不露于人前的。今日你既听到了,还得许我赔个不是。”
他终于又一步步走向她,对着执柔伸出手,想要替她拈去肩头的一片叶子。
才抬手,执柔已经轻轻将头贴在了他胸前,一双手环着齐楹的腰:“哪里要和我赔罪,还是这种不足道的小事。”
数月来的思念汹涌在心底,执柔的手不肯松,齐楹缓缓将她重新抱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个拥抱却像极了一场及时雨,浸润着他枯涸的心脏。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太心酸,这几个月不见,齐楹人又瘦了好些,几乎能顺着他的脊柱摸清每一根骨头。因为瘦所以眼窝也有些凹陷着,鼻梁很挺拔,眼睛也愈是深邃。
这样子看得人心疼,两行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一滴滴将他襟前打湿。
片刻后,齐楹道:“你这样哭,叫我堕地狱的事便又多了一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一面轻轻用手掌来擦她的泪,“就当是行行好,你也不要再哭了。”
执柔吸着鼻子点头,齐楹拨开她额头上的几根头发,又笑:“叫心爱的小女郎落泪,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来笑一下给我瞧瞧。”
他有意油嘴滑舌哄她破涕为笑,执柔仰脸看着他,小声嗔道:“哪里学的这些。”
她眼睛还有些红着,薄唇被贝齿咬得潋滟,齐楹轻轻去拉她的手:“回家说,嗯?”
这声嗯分外低柔,循循善诱。
执柔跟在他身后,在这样的地方处处不敢逾矩,绕过石雕影壁,元享正驾着车停在别院门口。
见了齐楹,忙不迭地爬起来,看上去红光满面,像是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要罚你。”齐楹将执柔扶上车,“比原定的日子迟了五日,若是在军中,依照军令已经把你拖下去斩了。”
元享处处透露出古怪,听闻此言非但不怕,反倒正色说:“主子想如何罚我都认,鞭子还是藤条卑职都领受。”
才要登车的齐楹停了停,啧了一声:“你如今真是……”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像是一块滚刀肉。
元享不想多话,只是笑:“王妃定然是不会怪我的。”
他脸上带着陈旧的伤疤,模样看着有些滑稽,齐楹摇头:“如今你也是长本事了,竟敢往王妃身后躲。”
马车向王府的方向行去。
夏日里的雨不多时便下起来,细密地打在顶棚上,淅淅沥沥,声音分外动听。
二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安静欣赏着这一场雨。时局并不如构想得那般动人,这样安宁太平的日子,竟恍如隔世一般。
“这雨,和江陵不是一个脾气。”执柔垂着眼,“像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
齐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喜欢哪个?”
“原先只会说哪里都比不得江陵,如今今非昔比了。”执柔的五官在这阴雨天里磨圆了棱角,唯独眼睛还是亮晶晶的,“都是好的。”
齐楹听罢失笑:“你倒是哪里都不得罪的。”
他拿了个迎枕给她靠着:“长安和益州,执柔喜欢哪里?”
简单的问句,两座让人无法割舍、藏尽悲欢的城池。
灯光有些暗,将齐楹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执柔笑:“就不许我都喜欢么。”
“也好。”齐楹弯唇,“聊点别的。路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话音才落下,元享在外头说到了,这个话题就此撂在这,齐楹握着执柔的手送她下了车。
女使立即撑起伞,穿过层层叠叠的雨帘,像是九天上垂下来的珠链。
进了卧房,重新沐盥一番,执柔坐在床沿上,头发披在肩头背后,粉妆银器、香润玉温。
香炉里的香料是才加过的,用的是鲜花与水果香一同调出来的,暖融融地叫人舒展。
齐楹的手摸了摸执柔的发顶,轻轻吻过她的脸颊。
“现在能说了吗?”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到底是什么,耽搁我们执柔这么久在路上。”
这话没什么棱角,像是不满足她回来得太晚的丈夫。
执柔被他细密的吻缠绕其中,齐楹的掌顺着她的肩滑落到了胸前某处。
他笑:“小女孩长大了。”
只这一句,别有深意,执柔的耳朵立刻红起来。
“微明。”她按住他的手,不许他四处逡巡。
“的确是有件事。”她垂下眼,看似在斟酌措辞,只是耳朵上的温度渐渐传递到了脸颊上。
“嗯。”这一声很低,示意他正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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