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122)

作者:金陵美人


曹严庭点头:“好, 你再劝一劝她。”

牢房里静悄悄的, 云霁定定的看着红日坠落的方向,天空中最后余晖消散, 她身上的太阳仿佛也落下了,凄凄的黄沙地刮起了刺骨的寒风, 她没有任何动作, 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刘夫人却真切的听见了笼罩在云霁身上的苦闷与哀伤。

“丫头,我做了你爱吃的豆沙包。”刘夫人走进牢房,一如往常般招呼她。

不等她回答, 刘夫人自顾说了起来:“我三十岁的时候, 才有了自中这个孩子。怀的痛苦, 生的时候也痛苦, 生生拿走了我半条命。”

云霁缓缓转过头, 低声问她:“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也欠你半条命吗?”

一颗极度失望的心,竟生出了自私与恨意。

“请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刘夫人面容上的平静瞬间坍塌,怒意翻腾,“还给我!”

云霁突然笑了起来,不防寒气窜进喉咙,激得一阵咳嗽。

刘夫人不在乎笑声中的讽刺,一双红眼盯着她:“我中年得子,故而格外娇惯。他三岁才下地,五岁堪堪学会走路。天资平庸,念书习武毫无长处,他爹打断了不知多根戒尺,都没有管教好他。听闻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你觉得一个二十年年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书生,如何能手挽长弓,驰骋疆场?”

“他们都以为自中是天资晚现,可是瞒不过我!那是我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同刻画在我心里一般!我怎么会认不出?!”

云霁的脸变得僵硬,刘氏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些刻意忘记的疑点——“韩自中”究竟是不是韩自中。

云霁是怀疑过韩自中的。

汴京大街上的青衣郎君,投壶十矢十不中,是如何做到在校场上一击命中最后的草人?

她苦练多年箭术,竟与后来的韩自中不相上下,当真是一夜成才,神兵天降?

云霁没有回话,紧紧闭上了双眼,她不想看到刘氏的眼神。

她无法辩白。

初到宁武关时的惺惺相惜,雪峰悬崖的奋力相救,逍遥小院里的默默陪伴,归州营里的志同道合。

云霁不能否认,若没有韩自中的坚定相信,她走不到这里。他是谁不重要,他们早已互相需要,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

她的干枯的嘴唇动了动,低低的说:“他就是你的儿子。”

刘夫人眼泪流了一脸,决绝摇头:“他不是,从你出现后,他就不是我的自中了。”

“那他是谁?他是谁——”云霁骤然睁眼,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狂波翻涌。一样的面孔,分明是一样的面孔,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灵魂。

刘夫人话锋忽转,刀尖相对:“你呢,云霁,你又是谁?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吗?在我眼里,你是懦夫,是无能者,是刽子手。”

“你以为自己可以唤醒世人,改变世道吗?你以为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有着报国壮志,视死如归吗?睁开眼看看周围的可怜虫吧!宁武关这些可怜的牺牲者,他们有什么罪?在由你亲手编织的一场救国大梦里,他们拿着脆弱又渺小性命去做着无谓牺牲。这就是你自认为的,问心无愧?”

“这世道本就是一片苦海,你这副泥做的身子骨偏要做菩萨。”刘氏声调陡然上升,挣裂胸口的嘶吼,“苦海行舟,如今船到尽头,回头无岸了!”

仿佛被扼住咽喉,云霁死死咬住牙关,身体是一片灰烬,火星四溅,劈啦啪啦的冒着血泡。

风从四面八方来,她紧绷的嘴角浮现出疯子般的笑容,牙齿缝里蹦出来破碎悲鸣:“我……可是我有什么错?我想证明女子也能领兵出征,上阵杀敌。女子亦有独特才能,也能走出四方庭院,去看大好河山,活出自我,而不是数年后只有寥寥八字涵盖一生——恪守妇道,三贞九烈!”

刘氏垂下目光,沉默了很久很久,有一种锐利的东西在撕扯她,想要释放出心底里涌动的东西,她似乎也在挣扎,奋力拉扯。

“我是个懦弱的人。”她深深地喘息,哭也无声,“也不需要你为我们这样的人争取什么。你做的事,害了我的丈夫、儿子,我只会恨你!”

云霁忽然撑起上半身,直挺挺的向她凝视着,不怒,也不恨,只是用一种悲伤的目光看着她:“我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身处地狱,不能忍受。你在美梦中长眠,这一生都不曾醒来。这才是我错的地方。”

“让曹严庭来吧。”云霁坐回了角落,她终于枯萎。

曹严庭带来笔墨纸砚,云霁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要写的动作。俩人僵持许久,他不耐起身:“后悔了?下回想清楚再喊我。”

刘氏带来的食盒被他的袍子掀翻,包子滚了一地。云霁捡起脚边的一个,吹吹灰,大口塞进嘴里。

“打算让我怎么死?”云霁嘟嘟囔囔地问。

曹严庭顿了顿,轻声:“不用押你回京,就地处死。”

云霁笑了一下,拿笔舔墨,“如此甚好。”

曹严庭见她落笔,松了一口气,站在她身侧,垂目静看。力透纸背,笔走龙蛇,一看就有十几年的功夫在里面。听闻她百步穿杨,是宁武关第一弓箭手。容貌出众,又写得一手好字……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画押时,云霁推开印泥,利落咬破食指,眉眼不动半分。血顺着指头往下滚,她冷笑:“这才是满腔愤懑,怨气冲天。”

曹严庭收下认罪书,吩咐左右:“烧水煮饭,再拿一壶最烈的酒来。”

“换身干净衣裳,吃饱饭,无牵无挂的上路吧。”曹严庭背对着云霁,一声长叹,“来世投胎,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吧。”

云霁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笑得弯下了腰,嘶哑的嗓子里滚落出一串尖锐的笑音,让曹严庭格外难受。

“你笑什么?”他拧着眉头问。

“笑你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不自知。”云霁又坐回窗边,浓墨一般的乌云阴沉沉的压住天空,狂风呼啸,卷起尘土与沙砾。“你没在边关呆过,这是暴雪的前兆,契丹人最喜欢这样的天气。”

“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在曹严庭看不到的地方,她眼里有着沉重的担忧,“你领过几回兵,上过几次战场,见过刀光血影、遍地残骸吗?你听过滚烫的鲜血融化积雪的声音吗?你知道人首分离后,躯体还会颤抖吗?”

她用一种近乎可怜的语气告诉他:“他们会抹去我的存在,但不会放过你。当契丹铁骑踏破宁武关的时候,“曹严庭”这三个字,会钉刻在耻辱柱上,被世人唾骂千年。”

曹严庭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恐惧与不安,说话时的微微颤抖却暴露了他:“你不必在此危言耸听。契丹与我军作战多年,都没能拿下宁武关,这不过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冬季,解决了你,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希望如此。”云霁淡淡道。

-

随着云霁写下认罪书,宁武关谋反一案终于盖棺定论。

曹严庭奉诏下令:“三日后,问斩归州营正将云霁。明威将军韩武任内失责,用人失察,革去宁武关统帅一职;归州营副将韩自中,不能规劝正将,玩忽职守,贬为小兵。各营将领,罚奉一年,三年不能升迁。”

韩武自昏迷中醒来,像丢了魂魄一般,双眼呆滞地望着头顶的横梁,不言不语。

其余将领都被释放,曹严庭亲自前往牢房释放韩自中,或许是怕韩自中口无遮拦,他屏退左右,偌大的牢房里只剩俩人。

曹严庭道:“云霁已伏法认罪,你爹爹患了重病,若你还有些为人子的良心,就别再固执了。”

韩自中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异常平静:“云霁是如何认罪的?”

“她自知一木难支。”曹严庭道。

韩自中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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