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杏仁+番外(86)
作者:athos (athos1978)
舱里的女人们,默默的看着自己眼前的饭菜。船舱里中间铺着张席子。席上放着水捞饭和咸菜、豆粥。还有只大碗里面是用来拌饭的酱豉。
没一样好菜肯剩给我们,我呸,啐死她们那群混账娘们。那小宫女骂道。
几个女人惊讶的看着这小宫女,她比她们小很多。几乎还是个孩子。象枚没熟透的果实,青涩之极。真没想到,这小妮子刚离开宫廷没几个月,就学会用脏话骂人了。而且骂的如此流利,简直和市井泼妇一样。这实在是把其他女人给惊到了。小孩子因为还没长成定型,变化实在是快到让大人害怕。
“莫问萍虀并豆粥,且餐麦饭与鱼羹。”
一个男人优雅声音突然吟出这样一句诗,引得一众女子向角落望去。是汪元量,这个当初执意要跟着她们一起上路,又非要坐这艘船的那个宫廷琴师。他为什么明明不在需要北上的名单上却自己非得要来,为什么又非要挤到这条船。宁可过的不舒服别别扭扭也不和其他男人坐别的船后走。女人们心里大概都有个答案。这书呆子,和王昭仪,有点意思。在临安宫廷中,他就对她特别敏感,故意躲着她走。她成为度宗的遗孀后他更小心,几乎处处避开她。他每次御前应承抚琴,只要是有她在场,他就不敢抬头。他细心的隐藏起自己的一切心思,极力压抑自己,但是却只能蒙骗的了自己。其他人对他的小伎俩,早就看透,只是不点透给他。
小宫女一屁股坐在了汪元量身旁,对这个男人说,我说那水云先生啊,你是个男人,这也能忍?看着那些坏娘们专捡着咱们欺负?
汪元量的脸被那小姑娘一说,开始热的发烫起来。他胸中忽然生出一股男子气,直顶到他的脑门。就是,要他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用的呢?难道不就是在危难中救她们这些弱女子用的吗?现在,没有异族的士兵来调戏官家的女眷,他还暂时用不着豁出性命去为她们抵挡敌人的强暴。现在就只是让他帮忙要些好菜,要点洗漱用的干净水,他就胆小了?不敢了?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如此贪生丢脸,还不如一头扎进江水里算了!
汪元量酝酿了整整一个晚上勇气,第二天终于决定舍生赴死,去见见那位元军的统帅。他想好了,就算掉脑袋,也不能怂!他要让那北虏大将看看南人的风骨与气节!要他明白南人士子里还有他汪水云这样不怕死的!
汪元量刚上了那北虏大将的船,他就有些懵了。这真不象是他从南戏的戏文里,从私塾的课本里,从话本小说里,从他心中想象里得出的北虏形象。首先,没一点肉酪的腥膻气息,还没进舱,就是一股雍容华贵的香水味道。汪元量知道,这种香,只有玫瑰水能有。玫瑰水在大宋宫廷里是珍品,因为只有阿拉伯人会造。每克玫瑰水与金等价。再就是那怡丽婉转的琴声,北虏也操琴?那琴声他以前从未听过,定是一种他没见识过的琴,那曲调,说不出的华丽又幽凉,象哭嫁的小娘,又象是西天的梵音,曲式繁复精微,指位变换莫测。时如急雨飞瀑,时如珠倾玉盘。汪元量呆呆的在舱门外听了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于是急忙整理了下刚才被那琴声给弄乱了的心绪,又整了整衣衫,扶正头上的青纱巾帽,然后他轻声扣了舱门。
里面隐约一个低沉的又有点哑的男人声音响起,他说,是汪水云先生么,请进来坐。
这个声音如此优雅文静,如此的彬彬有礼,根本不似那食肉饮酪的粗人之声音。汪元量更是觉得这应该是个给那北虏大将当奴仆的汉人文士,刚才调香操琴的也肯定是他。只有这才能解释汪元量心中的疑问。
但是他却完全错了。
舱中光线暗淡,但是明明就只一个人。一个黑色巾袍相貌俊美的男子,怀中抱着一把形状奇特,汪元量以前只在古书中见过的,有着梨形音箱的“曲颈琵琶”,盘膝端坐于羊毛织花圆垫上。浓须、弯眉、美目如画,衣香沁人心脾。消瘦的双颊两边,隐隐闪烁着小金坠儿的金彩。
汪元量误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幅《西天梵唱图》里。“西天”和“梵唱”,是的,汪元量搜刮尽了自己的肚肠,只能找出这两个字眼来描述当时他看见的场景,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操琴的是这人,身带名贵异香是这人,用温文尔雅的北方“汉儿言语”音调请他进屋的也定是这个人。
除此外,房中再无旁人。
汪元量觉得一股气要泄。那股气是他鼓足了给粗鄙无文不识风雅满身膻骚的胡虏莽汉的。而眼前这人无论如何和那些词毫无相似之处。如此雅而美,却不带半分弱质书生气,英武干练,风度翩翩,简直颠覆了汪水云心中对“胡虏”定义。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子的胡须也可以这样的美。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人可以把金耳坠戴的如此之美。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子也可以用玫瑰水熏香而不让人觉得带脂粉气。
头一次,他发现原来男人也可以用黛石给自己描眉还画了眼线却丝毫不沾染娘味儿。
眼前的这个男子,把他以为的全颠覆了。
那男子见了汪水云,嘴角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轻轻的把怀中的那把“曲颈琵琶”置于旁边榻上,然后无声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汪元量忐忑的坐在了这个男子的身旁。他脑子里太乱了,这个男人居然就是那围困临安,逼迫三宫,扣押了文丞相,掳宋宗室宫娥北上的虏中大将军“伯颜”么?“伯颜”居然是这样的人么?
汪元量过去一直听到宫中的人以恐惧的音域谈论这个“伯颜”。从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里,他知道这人是血屠常州城的凶手,还是亲自以百余骑兵断后,于夜间杀退宋军两千骑,并于战阵上生擒范兴、手杀赵文义的武林高士。至于临安街头茶肆酒家里面说书的先生、唱曲的小细娘,天南海北的茶客,更是把他们的各种奇谈怪论加诸于这个来自殊方异域的血腥杀神身上,制造出种种如《绀珠集》或《丽情集》中那种奇幻诡异怪诞之幻形。无人能琢磨透这个“伯颜”的真身为何,一切都是传闻和猜测。连“伯颜”这个名字都没有可以肯定它的一个正式的说法。
有人说是“百眼”,此凶为异域偏荒百眼之妖也。
有人说是“百雁”,因为正应对谣谶里所说的“江南若破,百雁来过。”
有人说是“白燕”,因北方属水而元人国俗尚白。
最耸人听闻是在元军应谢太皇太后之请进驻临安维持秩序时,据说那时有一书生,大着胆子跑去看入城的元军队伍,他居然看到那北方大元军队的统帅,生着一张和周世宗柴荣一样的脸!不差毫厘!由此,北军统帅乃被太祖赵匡胤篡位的周世宗之转世,要找赵氏皇族报夺江山之仇的说法,在满临安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以至于在元亡以后的明朝,藏书家郎瑛搜集整理宋人的笔记,集录成《七修类稿》时,内中还记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斡离不陷汴京,杀太宗子孙几尽。宋臣有诣其营者,观其貌绝类艺祖。伯颜下临安,有识之者,后于帝王庙见周世宗像,分毫不爽。”
而“伯颜”究竟意指为何?没人能够给出个确定的说法。
而现如今,汪元量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伯颜”是蒙古语和突厥语中“富贵之人”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如此确定的相信过这个解释,因为这是这个名字的拥有者亲口告诉他的。
然后那个“富贵之人”却自己自嘲的补上了一句让汪元量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人说:“我能有什么富贵?这个名字只适合嘲讽罢了。”
然后那个男子,把他洁白修长的手,在汪元量肩膀上轻而友好的拍了拍,对这个南国来的琴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