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杏仁+番外(84)

作者:athos (athos1978)


满载着北上之人的大船,一艘连着一艘,分批次的驶入了长江。穿州过府,向着寒冷干燥的北方行去。

琴师王水云,对自己在宋都城临安渡过的最后一个元宵之夜,永远也不能忘怀。临安,这座高宗皇帝定为暂时首都的城市,一直被称为“行在”的地方,它意味着这只是皇帝出行暂住的地方。

在刘秉忠的《干荷叶》这一篇里,他说这是: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从建炎元年到祥兴二年,历经一百五十二年,用无数金珠、财宝、绢罗、缎匹、美食、香花、幻境、浮梦、飘零、宿命堆砌而成的远东一角最凄美也最华贵的城市。它还将要在未来的一百六十三年里作为一个新朝代南部最盛的大城继续繁华下去,命运将这座如美人般的城市交到一个新主人的手中,她将成为他置于自己疆域最南的一粒明珠。在新帝国宽阔辽远的地图上,临安被称为“杭州”。

“钱塘”、“临安”是人们曾经称呼过她的名字,而“杭州”是人们将要称她的名字。这座依西湖而存在,为美人的眼泪所浸泡的远东第一大城,凡亲眼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被她的瑰丽所引诱的。

汪水云对临安的记忆永远的停留在德祐元年的元宵夜,再不曾改变移动过。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时临安城中的灯光依然如往年那样璀璨。而城外已是大兵压境,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虽然有节日的衬托,但人们没有什么心情欢度节日,元宵观灯、闹灯的氛围大不如前。

而就在几天前的朝会上,主持朝政的谢太皇太后也发现宫廷大殿里很多平日参政议政的大臣都不见了,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很多大臣都已携家带口逃离了首都,连左丞相留梦炎也跑掉了。在《宋史.后妃传下》中后来有如下凄冷的文字存留于纸张之上:

“京朝官闻难,往往避匿遁去。”

汪元量在元宵节这天耳闻目睹了临安城宫内宫外的景象,这一切让他深有感触,随即写下了词作《信言玉女》:

钱塘元夕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大兵入境,城已被围,现下谁能同乐呢?词人漫步临安街头,分别从台馆、青山、江潮三处落笔,用自己的笔描摹出三层不同的景象。

他看到“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在元宵夜明亮的月光下,城内台馆依旧林立花丛中,被各种节日的花灯装扮一新,却已经弥漫着敌骑的尘埃。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临安城上,城市的繁华只是表象。

他还看到“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的悲凄与哀伤,虽然青山如常、青山依旧,但属于自己的繁华已逝,临安城元宵节的繁华今不如昔,昔日的整个太平景象已荡然无存。

最后,他看到“钱塘依旧,潮生潮落”,钱塘江边,他目之所及的的钱塘江潮涨潮落,依旧如故。江潮无情,不理会人类心中的幽怨。钱塘江水默默的流淌,它不关心人间帝国王朝的兴衰。

词人漫步临安街头,倍感凄凉,他无心再看,带着自己一颗惆怅的心,他返回宫中。他看到的宫内景象,那是他所熟悉的灯光、玉梅和昭君。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无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到处依旧都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然而宫内的珠光宝气与万点灯火交相辉映,这种场面越是华丽,就越是让人内心越觉得羞愤难言。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宫中的梅花也已凋残,似乎也在怨恨春天流逝。妃嫔们哀怨自叹,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忐忑不安,暗自流泪。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宫中没有节日应该有的喜庆气氛,只见低沉哀伤的压抑之情。后宫妃嫔们也预感到了王朝即将灭亡的命运,一股悲凉的气氛笼罩在后宫中,但她们作为女人,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以“手捻琵琶弦索”的方式度过自己在宫中最后的元夜。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曲终阕尽。那些弱女们的满腔愁怨无处诉说,只能寄托在那幽咽的号角声中。负有离愁的人,自然不光包括她们,也包括词人自己,更是整个即将流放北方的宫廷的象征。

本来应该是笙箫歌舞宴乐的场面,往日时汪元量此刻应该正在移宫换羽、拨动琴弦为宴乐助兴。而现在却是从画楼里传来凄楚幽咽的角声,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是一个三百多年繁华的朝代即将灭亡的写照。

“德祐之难”后,三月。

宋末帝、全太后、后宫妃嫔、宫女、侍臣、乐官等三千余人被分为几波押解北上,汪元量自在其中。这时候的汪元量,终于有机会和勇气,用自己直接的目光,去仔细的打量一下宋度宗赵禥的昭仪王清惠。那个往日他不敢用目光直接相对,总觉得自己太卑微而生怕辱没了对方,那个冰清玉洁让汪元量想想都觉得自己是在亵渎了她的女人王清惠。

此时已是深夜,大家拥挤在狭窄而逼仄的船舱里,女人们相互挤着,头枕着对方柔软的身体而睡。不分是嫔妃还是宫女,上下尊卑已然全然无序。曾经的主仆名分已经不复存在,如今他们所有的人都有着相同的身份,沦为阶下囚徒。也只有在这样的境地里,才有他汪元量能和昔日心中圣洁高贵的偶像放开隔膜与芥蒂,坦然相处的夜晚。因为那些能束缚他们的绳索,能监视他们的目光,能分离他们的礼法,这一切的一切,因为一场奇特的亡国,全都不复存在了。

汪元量突然有一种自己最终完全自由了的感觉。这感受是如此的奇怪,灭亡给了人终极的自由。他和他所暗恋的那个女人,终于可以自由的相看、相谈和相恋了。

地位卑微的琴师刚开始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这一点,毕竟他和她才刚刚从昔日的主仆名分下解脱出来不久。汪元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和那昔日的王昭仪清惠对上了第一句话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平等身份,相互说话。汪元量激动的嘴唇在哆嗦,一句话磕巴了半天都没能讲完整。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他自己要讲的话。那些以前在宫中,一个御用琴师,以下对上的应景之词,此刻全让它们见鬼去吧!汪元量心想。这是我唯一的、仅存的机会了。如果这次不说,此生以后想来再也不会和她说了!

在这条被俘北上的大船船舱里,汪元量终于无需再隐藏和避讳什么,他可以自由的和自己爱恋的对象谈话了。

第一句话是问昔日的昭仪冷不冷。这是汪元量没话找话的囚徒之旅的开篇词。当时所有人都被驱赶到这艘大船上,大家慌乱的你挤我我推你,没一个人肯谦让。王清惠手里拎着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包袱,走的有些跌跌撞撞。一个宫女看上了舱内靠近小窗通风好的地方,用肩膀用力的把身边的王清惠往外挤,然后把自己手里的包裹放在犄角里,再一头躺倒,身子横在自己包裹与王昭仪之间,拿后背对着往昔的嫔妃,不肯再挪动一下。

面对着这一切,王氏昭仪只是自嘲的苦笑了下,没有去理会那宫女。闲雅端庄的昭仪把自己手里的包袱放置在身边,然后端坐抱膝,目光茫然的望向船舱小通气窗的外面。

外面其实什么景色也看不到,只能看见一片灰绿肮脏的初春江水,寒冷的江面上浮动着乳白色茫茫的冬末之雾,泛着土腥味的冰凉水汽从那扇小小的窗里透入舱内。

王昭仪穿的单薄些,被冷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而躺在她身边那位更靠窗的宫女,先是掩紧裹牢了自己的衣服前襟,然后从包袱里翻出一条厚实的袄子盖上。那宫女把袄子裹得紧紧的,袄子的衣角被她牢牢的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好象生怕有人要强抢她身上的覆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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