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杏仁+番外(239)
作者:athos (athos1978)
那仙山骤然显现,山上生满了芝兰。其上更有亭阁楼台化现亦真亦幻。其中有仙人化作男女形,穿梭其间自如。女仙皆衣带裙袂飘飘,男仙则峨冠博带轻袍广袖。
伯颜看着眼前一切,不禁然慨叹一声“命也!”
他泪眼婆娑,沉坠其中,魂魄似是要散去了一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伯颜恍然出境。眼前的山峦、芝兰、楼阁、美人皆已化去。他的一缕魂似是还舍不得这身体,复又回还。伯颜从恍然出神中退出,起身,再次仰望高大庄严的玉皇塑像。
见此像着实庄重精美。美目里隐隐透出熟悉的意味。
伯颜问那头戴莲花冠、披着秋香色九色离罗云霞衣的白须髯的观主:“请教先生,此像是那位塑师的作品?我看着好生眼熟。但又一时间猜不出来。”
观主答:“是塑师刘銮,在至元十年夏调任到本观,专为修造玉皇与诸星宿的造像的。至元十年开的工,到至元十七年,花费整整七年的时间,方才尽善尽美。”
“啊,是刘銮。”伯颜心中赞叹道。他并未忘却那位在他当年的“咬春”宴席中,与帝师嫡传弟子阿尼哥同来赴宴的少年刘正奉。
那少年一入他家的花园,米昔塔尔就对着他笑,这样的少年他怎能忘记他呢?何况那少年正奉还在席间目光直射的上下打量他本人。那少年的目光似是在鉴赏一件珍奇,恨不得用他的眼睛来测量他面孔与身体的尺寸。当时他就想,这可真是个画痴与塑愚呢!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留下一组如此惊人的杰作。
当伯颜被道士们引进西庑供奉二十八宿的殿宇时,南方朱雀七宿中的张宿手托月轮之宝,足下是一头驯顺可爱的乳鹿。那星宿端坐着向他投来狡黠诡异的一抹微笑。伯颜顿时愣住了。他似乎看见了什么。那是那个春日宴席中他自己的面孔。那时的他青春勃发,如同一株青翠挺拔的树。那微笑,既是他的,也是米昔塔尔的。刘銮,他根据他们两个人的脸,构造了一尊他自己心目中的张月鹿。
伯颜想,刘銮大概希望纪念那一日吧。艺术家见到了美,就希望能让美的东西凝固住了,成为永恒。
张月鹿,你会比伯颜、米昔塔尔、刘銮、阿尼哥都更久驻于世,你甚至比这个朝代更加恒久。时间尽管会消磨腐蚀你,但你会超越这朝与这国。因你总归是天上星君,我等凡夫怎能相比?
此事即了,伯颜便心里再无挂碍。他转身走出玉皇殿所在二进庭院。然后他出了宫观的大门。出门后,伯颜伸手,看向手中所求灵签。今日他竟然也犯禁,去求签问卜了。
只见签上写着:“碌碌官门任达通,宦海浮生怨无终。饮罢根底贵贱酒,终为幻世一场空。”
伯颜手一松,那张纸签便随着远处来的山风飞走了。
第151章 《两片杏仁》番外-坟墓之子
“有孙名相嘉失礼,同佥枢密院事、集贤学士。至治末,省先茔于白只剌山,闻有变,赴上都,或劝少避之,曰:‘我与国同休戚,今有难,可避乎!’至上都,果见囚。久之得释,寻拜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政事,迁江南行台御史大夫。”
--《元史.伯颜传》
我是一把刀,被挖出的时候,我身带莫名的异香,而后,人们称我为“坟墓之子”。
我身边躺着的那一把,在挖掘时因为刨坟者的疏忽,被一锹捣断了。她“噹”的一下子崩裂,刺耳的悲伤。
硕德八剌在距离上都避暑行宫约三十里路的南坡店被弑杀后,坟就被刨了。
“沙哈德,狗日的!”一声爆喝让他浑身一凛,从恍惚出神中痛苦的醒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以至于因过度疲劳而时有陷入幻觉当中。
在他的幻视里,他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
“沙哈德!叫你呢!你这贱种!给你爷我爬过来!”对方又在吼了,声音里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爬啊,给爷爷们爬!”一群声音跟着那个粗暴的主音者,大伙儿一起起哄。要被铁链栓住的囚徒表演狗的姿态给他们看。
他又累又渴,喉咙里火烧似的难受,张开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嘴唇开裂如干涸的大地。可是囚牢里除了粪桶中还有点尿,什么其他的液体都没有。
“嗨,你这阳痿奴巴林·伯颜认的假孙子!”对方又开始了讥讽,这回他们展示了一样东西:“你瞧瞧这是什么?”
一把刀鞘残旧的舍施尔腰刀被人拎着下垂的虎尾式刀柄,如一个同他一样孤独可耻的囚徒一样被人戏谑嘲笑着。簪花鎏金的刀柄上系着一枚已经蒙上脏污晕黄并缺了一角的双鱼玉佩,下垂的丝穗早已朽烂不见了踪影。刀鞘上原本的金丝簪花已被尘土锈蚀大部分脱落,但一颗菱形的祖母绿石仍然固执的坚守自己的位置。
那枚祖母绿如被泪水濡湿的眼睛一样,在死亡、疾病与肮脏充斥的黑牢里,带着忧伤与悲悯,以一种亲人的姿态,注视着被囚禁的他。
他浑身战栗,尽管力气已然耗尽,但仍然奋力支撑起身体,企图扑向那把熟悉的刀。但随即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那是祖父的刀,他怎能不认得呢?他知道,祖父的坟墓已经被逆贼们掘开,这把刀能出现在这里,就是证明。
戏弄他的人看着缩瑟在烂草上呈一团并下意识里身体抽搐的他,厌恶的耸了耸肩。
“死了没有?”一个人开了牢门,进来朝着昏厥者身体上踹了几脚。
“要真死了可能还麻烦着呢。”另外一个说。
“放心,还没死呢。”他的伙伴回道:“看,还喘气儿呢。保准没死。铁失你说咱们拿这家伙怎么办?是按照对札剌亦儿家的拜住那样一刀劈了完事呢,还是留下他一条狗命?”
“先留着。”被称铁失的那人冷冷的对应:“现在还不是宰他的时候。再说他也逃不了。”
“嘿,也对。”铁失的伙伴们都应和着说:“咱们有钦察卫、阿术卫在手中。札剌亦儿部的旭迈杰在晋王那里回不来。拜住已经被咱解决掉了。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大老远的从白只剌山那边跑回来身边没带多少近人,他带过来的那几个人还都已经被咱们宰了。所以,现在应当很安全,没有什么变数。”
“所以,先留着他。”铁失再次重复:“等晋王的人马到了再说。”
我与国同休戚,今有难,可避乎?
其实相嘉失礼现在是后悔了的。
如果不是他不顾劝阻去往南坡店,他就不会被囚达一年之久。
如果不是他不顾劝阻去往南坡店,追随他一同由白只剌山昼夜不停快马赶到事发之地的几名近侍怯薛就不会被灭口斩杀。
如果不是他不顾劝阻去往南坡店,祖父巴林·伯颜在大都郊野的坟冢也不会被谋逆弑君的叛乱者剜坟掘墓。
他甚至还没彻底弄清楚都谁死了,都谁还活着,这一切就如洪水一样的咆哮着向他扑来,并吞噬了他。
尽管他与他的祖父巴林·伯颜并无任何真实的血缘关系,尽管他是他祖父在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之后才认作孙子的,尽管他知道自己真实的祖父是养祖父的情人汪古部的月尔鲁,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卑下的吉尔吉斯屯田军户,这个军户的故乡在叶尼赛河的源头。
但尽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都还没忘记也根本不会忘记。
但是他现在已经是巴林·相嘉失礼了,他是巴林·伯颜的长子长孙。他的名字已被记在了蒙古巴林部的谱牒之上。从此后他就是巴林部的男人了。他还继承了他的巴林部祖父至他父亲的世袭身份,他是皇室的“奄出忽必”。
这意味着他是属于皇室的,他不能逃避。别人可以为生命而苟存,他不能。
正如他的祖父与父亲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