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师父灭过世(96)
作者:江枫愁眠
别…别赶他走……
恒乞儿吃了一年的饭,可身上还是皮包骨头,肋骨脊柱都看得见,一对锁骨露在水上,像是一对撑着他这艘瘦舟的细桨。
司樾望着恒乞儿,她抿了口酒,没有说话。
恒乞儿的心和他漉湿的背一样,凉了起来。
可这也在意料之中,他今晚来这里,本就是做好了和停云峰、和司樾再不相见的准备的。
片刻,司樾咽了酒,开口问他:“你觉得你是灾星么。”
恒乞儿垂着脑袋点点头。
他并不冤枉。
旱灾还能推脱,可他出生克死父母、连累奶奶饿死是雷打不动的铁证,他无话可辩。
“既是灾星,为何求仙?”司樾道,“你该入魔才是。”
“入魔?”恒乞儿迷茫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魔……没有来我们村招人。”
“啊,这倒也是,是魔的不对。”司樾一笑,“可你既受了委屈,日后还想庇护黎民么?”
“委屈……”恒乞儿蹙了蹙眉,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委屈,又道,“裴玉门待我好,我听门派和师父的话。”
若是裴玉门和司樾让他庇护黎民,那他照做就是。
“一口饭而已,就算得好?”
恒乞儿不解地看着她,“不好么?”
司樾一顿,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一口灌下酒,把杯子往托盘上一放,食指对着恒乞儿划了一圈,“转身。”
“哦。”恒乞儿乖乖转了过去。
他甫一转身,背上便传来细微的痒和热。
“好了。”
恒乞儿猛地回头看向司樾,眼中闪动着光彩一看便知是什么意思。
“别乐,”司樾摇了摇食指,“你背后的画还在,只是你每升一个境界,它就会淡一分,待你渡了劫,那画也就彻底没了。”
“渡劫……”恒乞儿脸上的惊喜瞬间化为失落,“连师父都没能飞升,我又怎么可能……”
“那我就管不了了。”司樾挑眉,“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灾星是你的命,只有你自己能改。我哪有改命的神通,要是能改,我倒想改改我自己的呢。”
恒乞儿惊道,“师父也想改命?”
“是啊,”司樾又拿起了酒壶,“改改我这天天钓袜子的破命。”
恒乞儿望着她,忽地反应过来,“师父!您还要我的,是不是!”
“你小子——”司樾睨着他,“坏得很。”
“这么巴缠着我,合着就是为了改命。我说咱们非亲非故的,你怎么就非认我作师父。小小年纪就这么工于心计,把这事藏了整整一年,长大后还不知道怎么狡猾。”
“师父,我…”恒乞儿想要辩解,可司樾说的都是事实,他的确是为了改命才缠上司樾的,也的确瞒了她一年。
可是、可是……“我不会害您的。”
这句话里决心有之,承诺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
他若想害司樾,何必现在说呢。
“得了,”司樾从托盘上撕了个鸭腿下来,塞恒乞儿嘴里,“左右我兜里就这几个钱,害也害不出什么名堂。”
恒乞儿拿着油滋滋的鸭腿,看了看司樾,又看了看鸭腿,接着大口咬了上去。
他一边嚼一边对司樾含含糊糊地说,“师父,我以前做过梦,梦见我长大成了富人,建了一座岛供养您。”
司樾把另外一个腿撕了下来,“什么岛?”
“一个在湖上的岛,上面可漂亮了,只您一个人住。”
“你就不能再出息点,建个什么翡翠宫、黄金屋给我吗。”
恒乞儿茫然地嚼着鸭腿。
司樾嫌弃道,“你看看你,连梦都做得这么寒酸,以后还如何出息。”
“下次记得梦一个真金白银的大宫殿给我,琉璃作瓦、金银作砖、玻璃作窗,要配良驹千匹,宫女三千八百人,舞姬、乐师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罗汉宴,喝要琼浆液,泡要金池水,这才叫梦呢。谁要一个人住在小岛上啊,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还湖上的岛——你要我吃什么,自己钓鱼?你成心饿死我?”
恒乞儿听了,目瞪口呆。
“师父……”
“嗯?”
“您好世俗。”
“你懂个屁,”司樾指向他手里的鸭腿,“这也是世俗钱买来的,你高雅,还我啊。”
恒乞儿连连摇头。
他在司樾这里把托盘上的鸭子分吃了,吃了肉,睡意便涌了上来。
恒乞儿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回去睡觉的,只是睡梦中都忍不住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
师父没有赶他,没有嫌弃他,她虽没有直接去了自己身上的邪气,自己这辈子也未必能够飞升——但恒乞儿想,他真的在乎邪气么。
只要这邪气不会害了师父和裴玉门,而他又能和师父在一起,继续现在的生活,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灾星。
可若师父要赶他走,就算他不是灾星了,那又如何。
恒乞儿以为自己在乎的是灾星,是身上的那张符,直到如今才明白,他在乎的是一个容身之所。
被司樾摸过背后,那刺青似乎真的再没有从前那种隐约的刺痛感了。
连着一个月的心结终于解开,恒乞儿如释重负地睡上了一觉。
翌日早上,还是宁楟枫把他推醒,“恒弟、恒弟,快别睡了,山长来了!”
恒乞儿蓦地睁眼,见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从炕上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穿衣穿鞋往外跑。
“嗳,你的剑不要了!”凌五取了恒乞儿落在房里的剑追了出去。
恒乞儿一顿,接过来点头,“多谢。”
今日就是结业考试的最后一试,只等考核结束,过了除夕,他就能正式拜师了!
昨夜之前,拜师这件事还压得恒乞儿喘不过气,有了昨晚的那一湖皓月,今日再想,已是迫不及待,欢欣至极。
师父既对他好,又教了他破灾星之法,如此恩重,等拜了师,他一定好好孝敬师父。
几个孩子收拾妥当,正要辞行,许久不见的纱羊从主屋里钻了出来,“别忙。去的不止你们。”
几人惊喜道,“真人也要去?”
“自然,”纱羊点头,“她担了裴莘院先生一职,那肯定要观战评审的。”
紫竹笑道,“难怪真人今日起得这样早。”
司樾黑着脸、打着哈欠在纱羊后面出现。
她坐下就开始扒早饭,显然早起这件事让她心情不快。
山长等在院外,直到司樾吃完了饭,把筷子一搁,擦擦嘴站起来,“好了,走。”
几个孩子跟着他走了,唯有恒乞儿慢了一步,脸上有两分呆滞。
纱羊经过他时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恒乞儿望着司樾的背影,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他此前一直想着坦白身世一事,竟忘了师父也是要观战的。
这些日子他都在舞狮,疏于练剑,如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司樾真人首席弟子的名号参赛,还要被师父看着……
恒乞儿抿唇,脸上一片僵白,连走路也生硬了起来。
他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看着围着司樾说说笑笑的宁楟枫、蓝瑚,不禁又想到,宁楟枫、凌五是板上钉钉的,蓝瑚和紫竹的剑法差一些,可她们文试和德行的分数不会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