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师父灭过世(45)
作者:江枫愁眠
倒不是说他从前是哑巴,但这句话里的用词不太像是恒乞儿会用的。
尤其是“师尊”一词,这显然不是他目前所掌握的词汇,他也从不这么称呼司樾。
司樾看着炕上面色潮红男孩,他的眉间、手指和身体都透出痛苦的小动作来。
热汗流下,将他两鬓黑发打湿,不过是六岁的稚童,却隐约显露出半分清冷的邪气。
文昭司君的天物时镜只是将时间倒回,但发生过的事情到底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并不能一笔抹去。
“大概真是走马灯了罢。”她道。
“什么!”纱羊尖叫起来,“果真?受寒居然如此凶险,真能要了凡人的性命。这可怎么办呀司樾!司樾!”
司樾瞌眸,错开了视线,可还有低微、辛酸的呓语钻进她耳内。
她不由得哼笑一声,为啻骊文昭,更为自己。
罢了——她想,除了一句罢了,再也没别的可说。
“你去熬粥。”司樾从恒乞儿怀里抽出手来,对纱羊道,“再告诉那老头,不用请郎中了。”
“嗯?”纱羊不解,“什么意思?”
司樾挽起袖子,覆上了恒乞儿的额头,“我来治。”
第31章
恒乞儿烧得迷迷糊糊的, 做了无数个滚烫的梦。
一开始梦的是恒家村里发生的事,从他有记忆开始一直到他被判为灾星、被投入井中。
在口鼻被雨水淹没之时,恒乞儿见到了奶奶, 奶奶的面孔融在水里, 水波一荡, 四周环境隐有改变,变得陌生无比,唯有那水声还停留在耳畔。
井中的黑暗褪去,恒乞儿一低头, 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水上!
此处是一片巨大的湖泊, 湖上没有建廊,只有浮萍莲花几许,恒乞儿脚下空无一物,吓得他脸色一白,对水的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但他害怕与否似乎并无作用, 那双脚有意识似地自己往前走去,步子迈得极大, 算不上跑, 只是脚尖偶尔在水上一点, 便平稳地滑出两三丈。
再一看, 那脚上的鞋子也让恒乞儿感到陌生。
他穿过草鞋穿过棉鞋, 却没见过这种鞋子,很好看, 也不知是什么做的。
那是一双黑色的长筒锦履,无甚花纹, 看着它,恒乞儿心中莫名翻涌出许多情绪, 有高兴、有感激、有珍惜,在种种喜悦之情之后,突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怨恨,盖过了前面所有情绪。
恒乞儿被带动着往前走,湖泊很大,中心有一座浮岛,岛上雕梁画栋,遍布假山,已有流水飞瀑。
一眼望去,庭院错落有致,花草树木间落其中,一派郁郁葱葱的雅致景象。
恒乞儿登上了浮岛,他落脚的地板白得温润,如同白笙送他的玉坠质地。
他往前走去。
恒乞儿警惕地观察周围,可脚下大步流星,一停不停,径直往某处走去,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他只来得及看看路两旁的风景。
两旁的花木上有一些鸟,有的背部雪白腹部玄黑,拖着足四尺长白尾巴;有的通体金色,披一身金丝,发出极其悦耳的鸣叫。
远处假山上泻下一柱瀑布,空中水汽萦绕,充斥着清淡的花香。
越是深入其中,恒乞儿的警惕戒备就越是被错愕所取代。
他想,自己大约已经死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倏地停了。
湖心岛上还有湖,他来到瀑布之下的小湖前,那里有一座八角亭。
亭周落着白帐,帐上坠着珍珠宝石,华贵非常。
恒乞儿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愈发强烈。
倏地,他对着亭子单膝跪下,沉声唤道,“师尊。”
出口的声音不再僵硬沙哑,兼具清冷和成熟。
恒乞儿愣了愣,师尊?
师尊是什么东西?
他认得“师”,入裴莘院以来,天天和“师”字打交道。
那“尊”又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便姑且把“师尊”认做“师长”和“师父”。
这么一想,那里面的就是司樾真人了。
这一声“师尊”后,最中间的那扇白帐凭空往两边拉开。
只见里面置了软塌,坐着一人。
那人貌三十出头,一身上品白袍,襟口袖口上滚着金丝刺绣的纹样,头戴玉冠,看着尊贵非常。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怨恨蓦地冲心而上,刺得恒乞儿呼吸急促,心跳发狂。
前面明明没有任何遮挡,可不管恒乞儿如何努力去看,那人的脸就是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容貌。
他想着“师尊”一词,那张模糊的脸慢慢、慢慢变成了司樾的样子。
恒乞儿恍然大悟,原来是司樾,是他的师父!
他起身上前,手里不知何时端了一碗汤药,红得发黑,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气。
“师尊,”他步入亭内,双膝跪在了司樾脚边,将药举过额头,“请用药。”
手中的药碗被人取走。
清冷的声音又一次从恒乞儿的喉中响起,他跪在地上道,“甲钿城已攻下,歼灭甲钿弟子二百七十三人,捕获一百八十人,是杀了还是炼制血儡,请师尊示下。”
司樾饮了药,没有回答,只是片刻后垂手摸了摸他的头。
恒乞儿抬头,被触碰的瞬间,欢喜和厌恶同时乍现在他心中。
两种情绪对立分明,每一种都达到了极致。
恒乞儿挥去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这些奇怪的情绪已经伴随了他一路,他不想要。
他仰头看着冲他微笑的司樾,心里高兴起来。
看来师父已经喜欢了他,他再也不用当灾星,他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这么想着,恒乞儿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竟穿着漂亮的衣服,摸起来光滑丝凉,腰上还有一条玉带,上面嵌了好些宝玉,这样的腰带他只见宁楟枫带过。
恒乞儿双手来回摸着衣服和腰带,心中愈加高兴。
他真的过上了好日子了。
湖风和煦,四周鸟语花香,他跪坐在司樾脚边,欣喜又宁静。
过了许久,亭中的司樾终于开了口。
“小子。”
恒乞儿抬头看她。
女人低头,冲他温柔微笑。
她道,“去,天黑之前给我弄只鸡来。”
……
“他不出水了!”
纱羊围着炕上的恒乞儿飞了一圈,高兴地拍手,“司樾,你还是很有一套的。”
司樾收回覆在恒乞儿头上的手,“别乱飞了,煮了粥就去找那老头,要是等郎中上了山,就得给上门费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纱羊往门外飞去,嘴里还道,“又不是你的钱,你连别人的钱都要抠。”
“这叫将心比心!”
等纱羊在山下找到山长,两人回来时,恒乞儿已全然大好,呼吸平畅,脸色红润,身上也没了汗。
山长松了口气,对着司樾拱手弯腰,“多谢真人,多谢真人。”
司樾头也不抬,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看话本,敷衍地回了句,“小事。”
她说完一顿,忽又从书后探出头来看向山长,“对了,你本来打算花多少钱请郎中来着?”
山长啊了一声,马上掏出一枚灵叶,双手奉给司樾,“今日真是有劳真人了。”
司樾收下了,咧嘴笑道,“诶,小事小事,欢迎再来。”
纱羊撇了撇嘴。
“司樾,”她指着恒乞儿问,“他怎么还不醒,你到底治好了没有?”
“人类天黑后就是会睡觉的。”司樾回她,“第二天准醒。”
“那我就先带这孩子回去了。”山长又对司樾拱了一手,“多谢真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