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郎【四爱】(23)

作者:是福不是祸


有天夜里,我睡不着,便起床看着林生的画像,十分向往长成他那副模样。

却想起来往日里蒲芳说起来师傅从未提过面容,只道脾性,品德,医术。

我恍然大悟。

人这一生,面容占一样,可却不止这一样。

我浴火重生,不是为了卑微地活下去,而是为了大大方方地迎接余生,成为像林生,像蒲芳一样品德高尚,妙手回春的药郎。

“你就是药庐的那个阿丑?”马车里一道低沉的女声传出来。

我应了声,扶好帽子和面具,省的不小心掉了再吓到这位女子。

“上来吧。”她并不多说,却邀请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其他人,原先盘问我的那个小哥看着我,示意我上去。

我抱着竹篓钻进去,一抬眼,正对上女子的眼睛。

她黑色的瞳孔中有着明显的雾蓝色,我瞧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坐在马车一侧。

“阁主日安。”我道。

有着蓝色眸子的只能是阁主。

蒲芳说阁主有隐疾,每每到阴气聚集之日便会发作起来,三年前阁主救我回来后走火入魔,整整昏睡了三个月,此后便一直沉迷修炼,拒服药物,眼睛隐匿着淡淡的蓝。

我问蒲芳为什么阁主不吃药?

他苦笑起来,“我不知,我问过阁主,她好似也说不上来,只是非常排斥。”

怪哉,有病不吃药,自寻死路。

但看这位阁主气质凌然,拒人千里之外,疏离中满是冰寒彻骨的冷。

太没有人气。

我坐在马车里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保命般抱着竹篓,眼观鼻,鼻观心。

太安静了,我甚至连呼吸都觉得会吵到她。

“你可以呼吸。”

闻声,我重重地呼了口气,心下莫名其妙有种熟悉感。

而她仿佛也错愕了一下,随即敛了神色继续假寐。

她从上到下都不戴一丝一毫的首饰,头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穿的衣服也宛如丧服一般,要么白,要么黑,不带任何其他颜色。

“好看吗?”

她突然睁开眼冷冷地望着我。

我一惊,支支吾吾了半天,回道:“好看。”

“下去。”

我抱着竹篓麻溜地滚下了马车,徒步上山。

这阁主十分不近人情。

药庐如今只有我和蒲芳在住,但有时候林生的女儿林朗也会回来。

林朗今年10岁,长得瘦高,皮肤略黑,神情和那阁主差不了太多。

我回来时她正跪在堂屋里,安安静静的,偶尔会叫声“阿娘。”

她那娘从未出现过,我多嘴地问过蒲芳,结果蒲芳说的话惊掉了我的下巴。

他说林朗口中的阿娘就是林生。

“哪有男子被叫娘亲的?”我诡异地看着林生画像。

蒲芳摇摇头,“谁知道,可能又当爹又当娘吧,朗儿可怜。”

从此以后我便对林朗多了分同情,她跪着我绝不站着,她哭我绝不笑。

我陪着她,成了她被光投在地上的一片阴影,默默注视着。

“阿丑,阿父不记得我了。”她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上去委屈巴巴的。

我“啊?”了声,哑声道:“你有爹?”

她点点头,“谁没有爹啊。”

我指了指自己,她的同情转移到了我身上。

“阿丑不算,阿丑只是不记得了。”

我沉默了,她阿父不记得她,我不记得我阿父阿娘,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无娶妻生子。

毕竟已经二十一了。

我印象里我应当是有过妻子,梦里有道朦胧的身影,一身红衣,长身玉立。

我们俩都是苦命人,一个被人忘,一个忘别人。

但蒲芳也曾说过,或许忘记才是最好的解药。

那我中了什么毒?需要用忘记作为解药?

——

入夜,阁中灯火通明,一则消息闹得沸沸扬扬。

阁主定亲了!

我拉着林朗跑回阁中凑热闹,阁中张灯结彩,人人传颂。

我们俩根本挤不到人前,只能听人群中互相讲着。

“哎,阁主终于和永王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可不是么,三年前阁主那次重伤,是永王日日守着精心照顾,永王多年未娶妻,此次明媒正娶阁主为正妃。”

“噫,真乃世间痴情人。”

“如今皇室式微,仅永王能与之抗衡,这天下不免一战,届时永王在我千机阁支持下定然坐稳江山,到那时阁主可不就是……”

“瞎说什么!”

有人突然打断了他们。

我和林朗忙挤到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满心凑热闹,而她却丧如考妣。

“朗儿,阁主大婚,你不高兴?”我问她。

她一甩衣袖,先一步往药庐走,闷不吭声。

山腰中的药庐亮着两盏微弱的灯笼,不管我们怎么走都能看到,只要往那灯笼下走就永远不会走丢。

她回头望了眼热闹的阁内,撅着嘴,“你爹成婚了你高兴啊。”

“啊?”

她不理我了,走了会儿突然指了下灯笼,讲她和她阿娘林生的事情。

讲她如何被林生救下,如何相依为命,如何学会说话。

讲那两盏灯笼的来历——

当年她被留在阁中学武,日日不得见到阿父,为此总是半夜偷跑回药庐。

林生害怕她走丢,便在院门外日夜点着红灯笼,时间久了,这两盏灯笼也老了,光芒弱了许多。

“朗儿想林神医了?”我揉了揉她的头。

她撇开脸,“只有阿娘摸我的头。”

我的手僵在空中。

罢了,我还是当她身后的那个影子吧。

但是,阁主不是无情无爱吗?我将阁中禁令背得滚瓜烂熟,其中第一条便是千机阁主灭情绝爱,不得嫁娶。

我看阁中长老们似乎也并不排斥阁主嫁人。

“阿生。”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声轻喊。

阿生是谁?为什么听到这个我会难受?

我努力去回想那个声音,头却一阵剧痛,心脏更是疼得无法跳动。

好熟悉的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是阁主,很像她的声音。

第15章 阿娘一向疼爱阿父

“阿丑,把以前的事情放下吧,总是回想只会徒增痛苦。”

蒲芳为我端来药碗。

我一饮而尽,胸闷气短道:“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再重要也是你想忘记的。”

我没答话。

林朗抓了把蜜饯送进来,看到我醒了,庆幸道:“阿丑,你下次别这么吓我,说倒那儿就倒那儿,讹人啊。”

我冲她笑笑,才发觉脸上盖了层面具,遂作罢。

蒲芳说遗忘分许多种,有人因情遗忘,有人因伤遗忘,有人选择性遗忘,有人永久性遗忘。

他说我属于第一种。

或许是看我情绪不佳,他们便出去了。

我一翻身,将自己团进被窝里,揭掉了脸上的面具,一寸寸抚摸着脸颊。

自额头开始往下满脸的疤痕,双眼的眼皮都皱巴巴的。

这副样子的我即使有着过去,我也不愿面对,过去的人还能接受现在的我吗?

我既想知道过去的自己,想找到以前的朋友、爱人,又害怕回忆起。

这些伤疤烧毁了过去的我,也烧毁了未来的我。

莫名的,我想到了白日里见到的阁主。

我在她身上同样嗅到了遗忘的气息,她就像一幅空壳,外表强大冷漠,实则内里装着一个孤独冰冷的灵魂。

她想忘记什么?她能忘记什么?

莫名其妙的,我有些可怜她。

“吱呀”一声,有人开门进来,似乎进了堂屋。

蒲芳今夜回阁和妻子团聚,只有我和林朗在药庐。

我急忙下床撩开帘子出去,看到黑暗中一抹瘦削单薄的身影。

她站在屋内,眼睛盯着林生的画像。

我咳嗽了声,轻声道:“阁主夜安。”

她扭脸看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阿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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