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259)
他握着御笔,思绪又飘远了。
柔嘉病逝前正值炎炎夏日,那阵子她的手足也冰凉如玉,无论他怎么捂都捂不暖。
他心里明白,是因为寒毒,可仍是狠心一日日哄她服下。
寒毒带走了柔嘉,也影响到瑶华。
他不由得感慨,罢了!
他取出黄帛平铺在御案上,瞟一眼瑶华。
瑶华正垂眸磨墨,娴雅安静,宛如当年的柔嘉。
正德帝微一思忖,随即落笔。
他的楷书骨力道健,遒媚秀逸。虽说他纵情享乐,但文采风流是骗不了人的。
只是文人雅士对权力太过执着,就失了气韵风骨。久而久之,变得冷酷无情不说,甚至会走上邪路。
“婉贵妃是你母后的亲妹子,朕也想要弥补你母后的族人。只是明昊年幼,朕才迟迟未立太子。”
正德帝温和说着话,笔未停歇,一气呵成写毕诏书,又亲到内殿拿来皇帝宝玺郑重盖下。
“奉天承运,诏曰,皇三子明昊,天禀仁厚,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吾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瑶华的目光扫过,她常陪萧衍处理政务,诏书宝玺的规制熟稔于心。
正德帝并未作伪。
笔墨未干,她便靠着御案道,“父皇,实话告诉您罢,师尊曾占卜天命,如果您不送儿臣去天阙,梁帝早就攻下大齐了,叶氏族人都活不了。正是儿臣和梁帝于天阙相识相伴,他顾念儿臣,大齐才得以保全,咱们父女今日才能写下传位诏书。”
正德帝心神疲惫,靠在龙椅上微眯双目。
“这话朕信。你有了好归宿,你母后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墨迹干了,瑶华小心翼翼卷起诏书,仍放于御案上。
正德帝紧皱眉头,清俊的面容黯淡无光,鬓边已夹杂丝丝白发。其实他才四十三岁,尚是壮年。
瑶华不禁怅惘,父女走到这一步,究竟为了甚么?
“父皇一念之差令母后早逝,却也令儿臣与梁帝相遇,冥冥中自有天意。”
正德帝长叹一声睁眼,“你长大了,学会了翻云覆雨,朕是顾不了你了,日后你好自为之吧。”
这是父女情断的意思了。
瑶华早知有这一日,真的来了,心里仍万分酸楚。
她苦笑道,“父皇,儿臣力保大齐,梁国朝中也对儿臣恨之入骨,儿臣步步惊心。您说得对,大齐是儿臣的后盾,咱们谁也离不开谁。”
正德帝静静看着她,她的艰险他也有耳闻,如果她不是天阙弟子,早死十次八次了。
仔细想来,她的护国之功仍是盖过欺君之罪。
“你知道就好。朕老啦,既盼着江山永固,也盼着子女平安顺遂。你在梁国多加小心,要早日诞下储君。梁帝已册封妃嫔,如果你一直没有子嗣,只怕他会宠爱别人。”
他语重心长,薄情寡义里也含几分真心。
就如萧衍所说,不能计较这真心有几分,有,已是难得。
瑶华沉默片刻,退到御案前挺直站立,双手举至额前,朝正德帝大拜下去。
她连拜三次,正德帝虽觉诧异,也没有出声制止。
今日父女情断,她愿拜就拜,他也当得起。
瑶华拜完却不起身,跪在地上直视正德帝,双眸如碎钻寒冰,又亮又冷。
正德帝的心又悬起,坐直了身子,等她先开口。
“父皇,当年您给母后服毒,儿臣也被波及,身有寒毒难以受孕。这几年儿臣一直服药调理,终是上天眷顾,儿臣已于一月前诞下龙子,怕遭人谋害故隐瞒至深。儿臣为了大齐步步为营,希望您能明白儿臣的苦心。”
正德帝半晌说不出话。
暗卫传信,长公主行踪诡秘,甚至梁帝的夜卫也在寻她的踪迹。
但明面上,瑶华一直于梁国后宫静养。
原来,她是去生产了。
他缓了缓才发出两声干笑,叹道,“瑶华,你好深沉的心机,好坚忍的心性!”
瑶华复又拜下去,俯首至地,清冽坚定的声音在大殿中分外清晰。
“父皇,儿臣还有最后一事相求,请父皇应允。”
这半日,正德帝的心悬起又落下。此时,他身体里属于帝王的血液终于喧嚣起来。
终于等来了她的真正意图。
他握紧拳头,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说!”
瑶华挺直上身,冷冷抬眸。
“请父皇传位于太子,令秦王监国。”
正德帝瞠目结舌,身子直颤,半晌才问,“你……你说什么?”
“请父皇传位于太子,令秦王监国。”
瑶华高声重复一遍,咬字清晰,语调平稳。
正德帝眼里射出阴森的暴戾之色,双拳捏得指骨发白,忽然重重挥向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