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80)
他想说我终于做到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又想说我如今已选择活得清明而勇敢,还想说不知九泉下的亲族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但话到唇边,出口得却是压抑不住的哭声——他自今日起,便永远失去了双亲与嫡兄,这又如何让人不难过?
谢昭宁与之心意相通又感同身受,眼角不禁湿润,只他隐忍惯了,已惯了要做连璋身前背后的坚石,支撑着他这内心高洁无暇却又脆弱敏感的兄长。
遂谢昭宁安抚又赞佩似得在连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他适才轻哄连璧一般的模样,他泪眼婆娑中,恍惚便似瞧见拴在他们颈间许多年,已磨烂了外皮,与血肉长在一处的一段粗短的腐迹斑驳的铁索终于“哗啦啦”一声,在虚空里断成了数节,又无声散作了齑粉。
殿外随时会有将领应召入宫,连璋哭到失声,终倾泄干净了这小半日叠累出的惶惶,又得谢昭宁鼓励与安慰,乍喜还悲之下,终拈袖飞快抹了眼泪,抽噎中回复一贯冷肃的“二殿下”。
“怎这副模样?”连璋按着谢昭宁囫囵右臂,将他缓缓推开,憋着哭腔憋出这么一句克制的问候,仅几日未见,谢昭宁似清减了许多。
谢昭宁轻轻“嗯”了一声,见他已然好转,便掩住自己那跌宕心绪,只笑了笑,用他那原本嗓音温声道:“自凉州一路过来便觉不对,未免打草惊蛇,便着长歌与我稍改了容貌,混在姚家一行中,以马夫身份入的宫。我瞧见了你在院墙下留的印记,便知宫中确实不好,遂又改着了禁军服饰隐在队伍里。”
他掐头去尾,只一句话简述了经过,连璋却是莫名酸了他那句亲昵的“长歌”,不自在得揩了揩眼角残存的氤氲水汽,哑着嗓子不由又醋又疑道:“霍长歌还有这本事?她人呢?难不成扮做了宫女么?”
他正欲回忆一回忆适才宴上宫婢,却见谢昭宁一怔间忙摇头轻道:“她、她回了燕王府。”
谢昭宁从不善撒谎,可这谎他却撒得天衣无缝,宫中争权夺利,本就与霍长歌无关,更不能将霍家拖进去,且她名义上又在府里养病,遂他抬着一双清泉似得眸子祈求般看着连璋,连璋便也明白了,也——更酸了……
“你持我木符,以我关切庆阳郡主为由,先行出宫,改一身行头,换回本来面目。”连璋不再多问,只与他手心塞了一块儿木符,大敌当前,迅速收敛了情绪道,“待我见过列位将军,咱们待会儿燕王府中见。”
“我也正有此打算。”他眼下多在宫中留一时,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险,不若出宫去,也好探查城中实情,谢昭宁低低应一声,轻笑着谢了他一谢,连璋“唰”一下又黑了脸,整个人醋得冒酸气,像个又要被遗弃的小孩子般欲争宠。
大战在即,谢昭宁啼笑皆非,未加分辩,接过木符转身便走,待出殿门时,却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城中将领擦肩。
谢昭宁不由顿足,执礼拜见,却是望着那几人背影微蹙了眉——衣冠不整,面颊红润,通身酒气合着脂粉气,味道颇刺鼻,却单单缺了城中此时该有的硝烟气息,怕是这个端阳节,几位过得是有声有色。
那皆是这些年来,揠苗助长拔上来填补武将席位空缺的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飞扬跋扈,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亦从未带领过真正的士兵。
如今这样的将领裹挟着未尽的醉意,步伐不稳得正迈入御书房中,身姿似眼下的中都一般,摇摇欲坠。
令人不由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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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顶着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适才打马奔出正阳门,便觉左肩伤处突然钻心似得疼,左臂已明显使不上气力,想来毒性正渐渐发作,待行至坊间官道,他便连神志也不大清明起来,额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得昏黑。
谢昭宁不及放缓马速,骤然便有流民自一处民宅中斜着冲出摔在马前,道路两侧商铺原已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那人冷不防跑出来,原还险些惊到了马。
高头大马嘶鸣着跃起半身,谢昭宁下意识收缰,跳下马背便要去扶人,却见那人披着件脏兮兮的外袍,脸上抹着几道黑灰,坐在地上抬手按住他一臂,就势与他抬眸轻道:“姑爷,小姐着您赶紧回燕王府,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嗓音脆生生似莺啼,却是乔装后的松雪。
谢昭宁闻言果断应声,也不质疑分辩,遂收了先往城门前探查一番的心思,翻身上马直往城南燕王府疾驰过去。
这短短一程间,他肩上毒性发作得越发剧烈,似有猛兽趴在他肩头撕咬拉扯着皮肉、啃噬吞嚼着锁骨,疼得他半个身子止不住颤抖,嘴唇抿得发白方才抑住险些溢出口的痛呼□□,却由此得见赫氏到底有多怨憎连凤举,恨不得啖肉饮血、扒皮抽筋,甚欲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