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204)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谢昭宁侧眸凝他,郑重轻声又问道。
“说甚么胡话?!”连璋此番却是听清了,面色骤然一沉站起了身,忙转着往四下里探查一番,犹不安心,又转身去将门窗紧闭插了闩,方才回来复又站在谢昭宁床头前,长眉紧蹙,面挂寒霜,疾言厉色道,“你今日又发甚么疯?是从哪里听到风言风语了么?他们人都已死许多年,还说这些有甚么用?”
“你既可以恨我五年之久,”谢昭宁挣扎着直起了半身,抬眸定定瞧着他,认真道,“我又为何不能说?”
“我没有恨你,我只是——”连璋闻言一瞬惊惶,略有失措,这一语似又将他带回到了午后他俩争执时,他倏得发自内心的疲累,卸掉了周身那层冰冷凌厉的铠甲,微微垮了双肩,与谢昭宁罕见示弱似得垂眸道,“早就不再恨你了……”
这五年中,连璋也早已长大了,午夜梦中回溯往事,也明白了当年到底犯下了怎样的过错,那原是一个离间他二人卑劣粗鄙的陷阱,却被他结结实实一脚踏进去了许久。
“瞧瞧瞧瞧,又是二殿下来求陛下了,三殿下可已许久未曾来过了,血亲到底是血亲,三殿下便没这样的心思。亏得二公主原还待他那样得好……”
“你别说,还真是……昨夜里我随陛下原去探望二公主,陛下隔墙与二公主正说着话,我转脸儿便瞧见了三殿下……那三殿下,好家伙,躲得倒是够远的,口鼻处还蒙着方布巾,一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模样……”
“嗐,我当值那日也遇过,三殿下隔着老远闻见宫人说二公主那病会染人,转身拔腿便跑了!”
“对对,我还听闻,两位殿下有日夜里还吵过架,说是三殿下拦着二殿下,不欲他去探望二公主……三殿下还与二殿下说,是他探望二公主时,二公主与他交代的……”
“也不过是谎话,三殿下就是怕那疫病由二公主传给二殿下,二殿下再过给他,他何曾真正靠近过二公主?更别提二公主近日里越加得病重,早就谁都不见了……”
“到底是二殿下与二公主太拿三殿下当回事,错付真心了……”
“……”
五年前,连珠以感染瘟疫之由,被囚困于寝殿的时日里,连璋勿论走去哪儿,皆能闻见宫婢这般窃窃私语的声音。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得多了,他便也自觉当了真,可他到底当真未当真,如今才敢直面内心,原知不过自欺欺人。
连璋那时只十二岁,处在那样的困境,救不出自己的亲姊,撼动不得连凤举手中的皇权,只能将无力与愤恨转嫁于了谢昭宁,就着流言蜚语,于心中雕凿出了一个贪生怕死、寡情薄意,能令他尽情迁怒的谢昭宁,借此让他可以不再那样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轻而易举便中了晋帝一箭双雕攻心又离间的计谋,说了太多伤害谢昭宁的话,“非血亲”与“不信任”折磨得少年谢昭宁体无完肤,便连元皇后亦觉如此隔阂已难消解,方才于临终之际那样交代谢昭宁——莫再妄图于这红墙青瓦之中寻求诚笃真挚的人心与信赖……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伤害皆可被谅解,亦非所有被谅解后的伤害,俱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这便是连凤举想要的结果,与此兄弟二人心中竖起一道无法攀越消解的藩篱,便是此后他二人日日相见、时时相对,亦只是徒增煎熬罢了,互相结不成亲盟的皇子,于他而言,方才无害。
谢昭宁闻见连璋所言,意外挑了他一眼,怔忡片刻之后,却又会心轻轻笑了笑。
连璋心思细腻敏感、重情重义又品行高洁,却也孤高别扭,过刚易折,不然也不会轻易便被晋帝所利用,可他如今又早已不是当年脆弱无力的少年。
谢昭宁明白连璋这些年也不好过,只是寻不到勇气正视曾经软弱的自己,也拉不下脸面与他真正的致歉。
他对连璋原便是怨大于恨,经年累月之后,从怨又生出无奈与遗憾,对他只是失望罢了。
“你既不再恨我了……”谢昭宁抬眸,轻声试探道,“那我还能信你么?”
连璋茫然一怔,眸中惊喜交集,人却又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只微微偏头,蹙眉不语,仍是一副冷肃模样。
“二哥,”谢昭宁只定定瞧着他,复又耐心道,“我还可以信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