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131)
而可以预见的是,她的未来需她日复一日行走在这样的残忍中,直到她人生消亡的那日。
“会怕——是因我懦弱?”霍长歌觑着灯笼里的光,仰头混乱而挫败地问她爹。
“不是。”霍玄低声道,他疼惜地揽过霍长歌的肩头,将她虚虚环在怀中,按着她后脑,让她前额抵在自己颈侧,姿态笨拙而温柔,“我既怕你不会怕,又怕你会害怕……那是杀人啊,你若不怕,那便轮到爹害怕了,怕你有朝一日终生成人屠,造出不必要的杀孽来;可你若真害怕,爹又生怕自个儿会心软,想让你离开这条道,过自己的生活去。”
他拿那粗糙的大掌一下下轻轻拍打霍长歌的后背,在朦胧的月光下,站在灯火旁,于她耳畔道:
“无人生来便是战神,我儿亦不过是生于绮罗,长于烽烟,生出了一颗俗世中的慈悲心。”
“可这世间的事,大抵不过如此,并无两全,你若择了兵道,便无法选那份纯粹的慈悲。”
“兵杀既是杀戮,再加诸于它些不得以的苦衷,咱们亦是犯了无可指摘辩驳的杀孽,所以爹曾与你言说,咱们家,不祭神、不进庙。可为士为将者,不过是背负着这份生死造就的负疚清醒前行,才不会在与杀伐为伍的光阴岁月中,成为一个泯灭了人性的好战人屠。”
“可人既立身于世,便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既择了这方立场、这处家国,便只得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方才能护住咱们身后北疆三州百姓,护住汉家一脉血统,护住新朝成就一方盛世。咱们不求天地庇佑,只求俯仰间问心无愧,百年后,若下那阿鼻地狱,亦百死不悔,咱们受得起。”(注1)
“只是,人各有命。”霍玄话音未落,低头探向霍长歌一双郁结双眸,再出一语,嗓音低沉又道,“爹予你一段时日,若你迈不过这坎去,咱便不做这劳什子的霍统帅了,我儿武艺佳、骑射好,是这北地里少有的,只在军中做个教头,亦是不错,就是屈才了些。”
“我给爹丢人了。”霍长歌只未将他爹那话全然听进去,她心气儿高又受宠,平日里恃才傲物,哪里遭受过这般打击、历过如此心境,如今心里着实乱得很,闻言挫败又失落,咬着唇睨着她爹道,“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丢甚么人?谁又能说,你生来便该是战神将帅?”霍玄头顶那方夜空的浮云渐渐散开,泄出一线璀璨星光落在他眼中,他一笑,似四野生辉,到处恍然都亮了,他又疼惜喟叹一声道,“不失望,我儿是爹的骄傲,生来便是,这北地在爹心中,便是男儿亦不及我儿能耐。只是我儿心肠软,生错了地方,咱们守不了关便不守了,只当我儿生来另有它途,不是为了守关的。”
“那以后呢?”霍长歌伏在霍玄宽厚肩头,鼻头一酸,眼里也涩得厉害,让她爹一语叹出泪光来,“待爹老了,北疆怎么办?”
“北疆啊,”霍玄眸光一虚,揽着她肩头往远眺过去,遥遥望着城门方向,沉吟一瞬,认真而憧憬地答,“爹如今还能打,再过几年,打服了敌人、尽收了故土,爹也要年过半百跨不上战马了。待那时,便也不做这劳什子的燕王了。爹与陛下呈一道奏疏,让他再派了旁人来守关。爹带着我儿一人一骑,出了北疆三州,往他乡去走一走、瞧一瞧。人这一生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总不能将你真拘在这边城中过一辈子。”
“咱们啊,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还得给你找个好婆家。你脾气大,咱北地的男儿性子硬,不成,等爹百年后,你若受了欺负可怎生是好?爹听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爹给你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你嫁人生子,如此一生,也是不错。”
“那便说定了。”霍长歌头埋在她爹颈间狠狠蹭了蹭,只道她爹不过是因着此情此景安慰她罢了,却不知那原是她爹与她爹俩留的唯一一条生路,她那时只想着她爹半生俱守在北疆,哪里就能为了她轻易舍下这三州百姓、汉家疆土,能舍下的,便也不是霍玄了,可她却仍带着哭腔道,“爹不许反悔。”
“不悔。”霍玄回她。
只霍长歌话虽如此说,月余后,当她已惯了那些死在她刀下的人于她梦中来来去去,懂得何为“负疚前行”,终是于一日天光大亮后,整了整一身戎装,往她爹房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