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593)
唯独蒋铭见着李湛时心情复杂,无论如何亲热不起来。那李湛天性敏感,虽不知往日的事,见着蒋铭却也不敢十分亲近,总是毕恭毕敬。常兴更是躲着,躲不开便垂手侍立,一声不响。
过年府衙休沐,蒋铭拜会大尹以及诸同僚,云贞则在家里陪着太公和舅舅,日子流水一般滑过去了,到了灯节这一日,蒋铭推了诸事,来周家过节。李劲回去金陵送信不在,就让宝胜去店里订了几屉酒菜糕饼,跟着往无名巷来。
玉竹开了门,笑说:“二爷来了,快请进。”蒋铭看不是桂枝,便问:“都在家么?”
玉竹答道:“昨晚上姨老爷和太太从兖州来了,今儿一早和太公,姑娘,一起都去檀云观拜神了,桂枝跟着去了,这会儿只有舅老爷在家。”
蒋铭令宝胜跟玉竹进去送礼盒,打发他回去。自己走来天井处,只见周通序正立在那里看常兴教李湛相扑之术。见蒋铭来,通序笑着打招呼。蒋铭同他见了礼,站在旁边一块儿观看。
那李湛动作十分灵巧,常兴教他招法,有两次竟险些被他闪倒,看得周通序和蒋铭都笑,通序道:“你看他,身法这等灵活,心思又机敏,的确是个学武的材料。”
蒋铭看着李湛眉目,不由想起李孟起,脸上虽是笑了笑,心里隐隐不是滋味。应道:“是,学武还是要讲天分的,天分好,打根基就容易很多。”
一边说着,想起大哥蒋钰来,随即想到蒋钰出身,以及相关的种种,心中怅然。向周通序道:“请教道长,人生在世,六亲眷属的缘分,都是生来注定的么?”
周通序笑了:“那是自然的。不但六亲眷属,便是路上擦肩而过,也是前缘注定。世间万物变化,大到天地变迁,小到一人举手投足,都是因果,丝毫不爽的。”
蒋铭默然,又问:“我听说,只有身入空门,可以不受因果业力束缚。要真这样,我等凡俗之人,活着岂不是如同提线木偶,没法改变命运了么?”
周通序沉吟片刻,说道:“这是个大题目。人生际遇,自然是因果业力作用,譬如遇到什么事,碰见什么人,都是因缘生起。不论是谁,只要潜心修为,遇恶止恶,遇善扬善,凡事顺势而为、顺时而动,发心向好,都可化解冤孽。能不能改运,只与修行有关,是不是出家,倒是关系不大。出家人不修行,反而种下更多恶因,世俗人若是修行,反而好积福报……”
蒋铭揣摩这话良久,忽然想起来,说道:“前日府衙有个案子,是做父亲的状告儿子忤逆。那做儿子的自幼丧母,他父亲后来娶了继母,只听继母的话,对其苛待以至弃之不顾,他全靠亲生母舅抚养接济,才得长大成人,新近做了吏丞。父亲见他出息了,便来索要孝养之费,儿子不肯给,他父亲就把他告上了公堂。”
通序一笑:“那大尹是怎么断的?”
蒋铭:“当今以孝治国,既是告了忤逆,先依律褫夺了儿子功名……说心里话,我看那做儿子的和他母舅堂上哭泣,也觉其情可悯。不知按道家行事规矩,怎么看这事呢?”
通序拈着颌下胡须,点头沉吟道:“儒道虽是形式不同,本源却是相通的,无非天人而已。父母子女的缘分乃是累生累世形成,其中因缘深不可测。人都以为,是父母决定了生养儿女,却不知,实是孩子选择父母投生而来,所以儒家以孝治天下,不但是治世的正理,也是符合天理的,所以若依我看,这案子断得也不算差。”
蒋铭思忖片刻,应道:“道长说的是,只是我们凡俗之人,看不透前世后世,这等总觉着心下有些不平。”
周通序闻言笑了:“道生万物,世间一切皆是阴阳相生相克,循环运转不休,世人看见不平,其实却是毫厘不爽。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任何事不能以一时之得失判定,你今天看公堂上那人可怜,吃了亏,岂知不是正该他还报消业呢……”
正说着,听见门口喧嚷声音,原来是周太公一行人从道观回来了。前面是周敏和云贞,桂枝和周敏的丫鬟小红跟着,太公和窦从义在最后,都进入里来。
到厅上见礼。窦从义向蒋铭笑道:“那年你们兄弟来我庄上做客,都是年轻小孩子,现在竟做了父母官了,我倒该称呼你一声相公了!”
当着云贞的面,说得蒋铭难为情,讪笑道:“蒋铭岂敢,窦庄主说笑,做小辈的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