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473)
蒋钰仍是不应。李存忠似乎也没准备他回应,兀自立在那里观看画像。
这时常发走进来,向李存忠叉手施礼:“报将军,酒菜备好了,不知摆在哪里?”
李存忠摆了摆手:“就这屋里吧。”进来四五个兵卒,抬桌椅进屋,又拎盒子进来,铺设杯箸酒菜,片刻布置好了。
李存忠沉吟片刻,走过桌旁,提注子斟了一杯酒,将酒杯端起来,对着那张李煜的真容,肃然片刻,将酒浇奠在地上。
回转身向蒋钰道:“难得今日相会,伴着先人真容,阁下不妨和我一处吃两杯,李悃虽是身份低些,论起家世,却也不算辱没了大公子。后人说起,也算成就一段传奇!”
蒋钰不觉哼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李存忠,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你是姓李。我却自姓蒋,我与你吃的什么酒,又能成就什么传奇?”
李存忠听他话音并无怒意,微微笑了笑,商量的语气道:“我与令弟蒋承影,还有陆青兄弟,都有过一面之缘,也好算是朋友之交,阁下便与我共饮几杯何妨?”
蒋钰默然,起身走过来,也斟上一杯酒,却在赵匡胤画像下浇奠了。李存忠示意请他在客位坐了,自己主位相陪。重又斟酒,二人默然不语,照了照手,俱各饮了一杯。
李存忠道:“看来,公子早知自己身世了。”
蒋钰淡淡一笑:“知不知道,一样是我,又有什么差别?”
李存忠苦笑了一下:“说的也是,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要不是因为这一段故事,阁下也不会来到此处。”
蒋钰冷笑道:“前日李孟起说要与我合作,难道也没想想,真如你们说的,我本是赵姓族人,就与当朝是一体,还合作什么?实为可笑!”
李存忠听了不语,沉吟片刻道:“论起来,至尊之位该是太祖这一支的,武功郡王当初受屈而死,难道阁下没想过雪冤报仇么?”
蒋钰看了看壁上画像,笑道:“报的什么仇,是在自家里杀起来么?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汴京里赵氏亲族多的是,就有甚冤屈,轮不着我说,更何况我如今是姓蒋的。”
他说话时,李存忠只自望空不语。听毕一笑,点了点头说:“阁下却是比我好命。不论既往,相见便是有缘,我敬你一杯!”二人又吃了一杯。
忽见门口常发又来,叉手报道:“禀将军,蒋三爷来了!”只听外间喊道:“大哥!”随着话音,允中冲进门来。见到屋里情形,李存忠是他在东岭山见过的,不明就里,不觉怔了一下,站住了。
蒋钰三日没见他,虽然知道没事,只怕他独自被人拘押,难免惶惑。这时看他人精神还可,不觉松了口气。李存忠起身笑道:“允中兄弟来了!快快请坐!”吩咐取一套杯箸上来。
允中就在蒋钰肩下坐了,叫道:“大哥!”蒋钰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微笑说:“饿了吧?先吃饭!”举箸给他布菜。李存忠亲自给允中斟满了一杯,允中觉出气氛微妙,哥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言语。
李存忠看着他俩,平缓语气说道:“我真羡慕蒋兄,兄弟姊妹一处,亲热快活。我却只孤身一个,当年金陵城破,我还未及十岁,是父亲的结义兄长带了逃走,隐居在乡里长大。有时我也想,若我生在普通百姓家里,或是那时一个人流落江湖,不论贵贱贫富,也是平平常常完了这一辈子,不至于过得如此劳碌辛苦。”
蒋钰一见李存忠时,看他虽是武人模样,却神色深沉,自有一种磊落气度,颇有好感。刚吃了几杯,又听说这一番话,好像相识已久的朋友一般。因说道:“既是将军这么想,何不就此罢手?放下恩怨,做一介平民,纵然贫贱,心安理得,有何不可呢?”
存忠苦笑道:“我倒是想,如何能够?国恨家仇啊!我自幼就知道这一生的责任是要光复山河社稷,给先人报仇。当年家人为了保全我,早早就把我寄放在勤政殿学士钟蒨家中,可是城破之后,钟学士不愿做亡国之人,率全家赴死殉国,却唯独把我留下了…那时我亲眼看见呙彦、马诚信几位将军不愿投降,率领守城将士,与攻进来的宋军巷战,血肉相博的惨状历历在目……马将军就在我面前倒在血泊之中,那个情景,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一样,叫我如何能忘……”
允中听着这些话,心里难过。却看李存忠面无表情,仿佛在叙说别人的事。
存忠说到此处停住了,伸手捡了一箸菜吃,又端起酒杯吃了一口,接着道:“就此放下过往,谈何容易!早在那时,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