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春深(出书版)+番外(55)
顾邑之猛然一震,似有无数信息,从只言片语中冲涌进他的天灵盖。他很快压下胸口的波动,眼神已然变了。他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名讳?”
“我姓林,双木林。”豫怀稷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地说,“我与内人住在悦来客栈天字号房,顾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尽可来找我们。”
一声顾公子,彻底撕开横在他们中间的一层窗户纸。
知道他姓甚名谁,从何处而来,又在哪里定居,明显是冲他来的。
这并非是说漏嘴了,只是在借此跟他透个底。顾邑之看他们返身走远,方才的对话在脑中加速倒放过一遍,最终定格在那句:顾公子有什么想说的。
是想说的,而不是想问的,仿佛在等他来坦白什么。
顾邑之闭上眼睛,细细地想,居于帝都,新婚,双木林,以及隐隐有一点眼熟的面孔……
突然间,一束白光在他眼前炸开。
他想起来,妧皇太妃入宫前,本姓林。
提点完顾邑之,宋瑙这一日跟豫怀稷走街串巷,也有些乏了,没再去别处。
在回客栈的路上,豫怀稷站她左侧,右手环过她的腰,隔开摩肩接踵的人流:“上次跟你提到鹤唳山,我就对顾邑之颇有些在意,之后我让秋华去查这顾邑之的底细,我们到渠州园子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他遣人送来的消息。”
宋瑙微愣,刚去园子的前几日她差不多成日跟豫怀稷黏在一处,却不知道有这事。
豫怀稷看出她的心思,解释说:“当时你在午睡,我翻阅完,没见什么特别的,挖来挖去,无艳情,无恶习,总而言之,仍是那句君子端方,所以没去扰醒你。”
他无奈:“你当你男人眼中只有那档子事?”
前头还能说得通,可听到最后,宋瑙震惊地看他:难道不是吗?
大抵四天只收阅一封书信,其余时间都在打她的主意,想方设法地把她往卧室拐,这堂堂大昭的中流砥柱,对待自我的标准之低,简直令人发指。
她一脸敢怒不敢言,把豫怀稷逗笑了。他长臂收拢,又把人往怀中带了带,才道:“顾邑之身世不好,幼年痛失双亲,由他父亲的生前好友收养。他的养父母育有一女,身子弱极,一年里有半年养在病榻,后来嫁与顾邑之,成为他的结发妻子。”
豫怀稷缓步向前:“但问过他周围邻里,乡里乡亲的十几年了,都明白顾邑之只把这家女孩当妹妹。”他淡淡复述,“至于走到成亲这步,他们心里都以为,必定是二老拿养育恩情压他的。”
宋瑙想一想,忽然问他:“没人说起过温萸吗?”
豫怀稷摇头。
他收到的手卷上,通篇无人提及“温萸”二字。在众人眼中,这个名字只不过是顾邑之经办过的众多案子中,一可怜命苦的猎户之女。
没人把他们关联到一起,他们像是独立存在的,在彼此生平中不值一提。
如同顾邑之袖口的茱萸,穿时掩于里侧,脱下则藏在柜中。
若不仔细留意,难以发现其间关联。
“也是。”宋瑙点点头,“你适才刻意在他面前提起温萸,他的反应足够磊落,恐怕即使有点牵扯,也早在他成亲之后就断掉往来了。”
客栈檐角插的红色酒旗已抬眼可见,在将暮的天空中猎猎作响,豫怀稷望向旗帜上龙飞凤舞的“悦来”字样。
“如果就事论事,顾邑之这人太正了。”
宋瑙似懂非懂:“怎么讲?”
通过今日跟他一路,豫怀稷大约能估出点什么:“顾邑之把忠孝看得太重,以他的口才智谋,有一百种正当理由不应允这门婚事,也有别的法子照顾体弱多病的义妹。”他顿一下,“但前提是,他需狠一狠心。”
只是,顾邑之他做不到。
豫怀稷喟叹似的摇头:“他这样的,瞻前又顾后,操不完的心,负不尽的责,背上担子千斤重,想两全,却难两全。”他低低道,“总是困顿于深恩、小我、大义、本心,遍身枷锁,活得累得慌。”
然而,偏偏似他这般的,人生前二十年或许没错过一步,读他的圣贤书,行他的君子道,却在当年的一桩事上,由着别人把他彻底拉进泥潭。
自此折弯他的骨,打断他的脊梁,碾碎他一身气节。
他们回到客栈之时,另一头的顾邑之已经做完两道菜,只差炉上的瓦罐汤,还要转小火煨上一时半刻。他坐回书桌前,侧身向窗外望。顾槐生蹲在院中,拿了一筐胡萝卜在那儿喂乌凤。
乌凤是只公马骡,遍体黝黑,而四肢雪白,两眼间有一道形如闪电的火红斑纹。
小槐生曾放言:它是全汶都数一数二的好看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