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月/莲动下渔舟(79)
“小叔叔重情,您也是。我母亲去得早,也没见您动过续弦的心思。”
“人生不就徒一乐吗?我有妻有子,今生足矣。不像你小叔叔,孤苦伶仃的。”
“那他后悔吗?”江吟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为了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掏心掏肺。他心尖上的那位,舍得看他飘零半生吗?”
江父尚未开口,榻上的江远客已经睁开了眼,冲着江吟微笑道。
“在下心如磐石,不知悔也。”
他一口气喝完了极苦的药粥,向江吟要来一块锦帕擦了擦嘴。
“吃颗蜜饯,太苦了。”江吟看着都觉得舌根发麻。
“我都老了,还怕这点苦吗?”江远客面不改色,放下空碗答道。
江吟见他两鬓染霜,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仿佛从江远客身上,看到了陈梓老去的影子。
如果我坦诚相告,他一定会为了我终身不娶。这对我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她怔在原地,心头猛地涌上一股酸涩,忙快步走了出去。
小园的青梅结了果,江吟抬起手,还没碰到枝桠,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
垂杨边上,立着一个佩剑的少年,已经静静地待了好一会。
他眼角眉梢透出的暖意,能融化冬季冰封的江河,而那双澄澈的眸子,始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缓缓走近的少女。
江吟知道他会来,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惊讶。陈梓上前一步,向她伸出一只手。
“江吟,跟我走吧。”他说:“凭陈家立下的赫赫战功,难道还违抗不得陛下的一道旨命了?此事由我一力承担,不会玷污江家半点清誉。我会打理好一切,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走。我给不了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能给的是城门上的一弯明月、大漠里的一捧细沙,悲凉的羌笛,幽怨的胡琴,以及长空中盘旋不去的苍鹰。”
“倘若有一日城破,我宁可身死,也会护你周全。”
他缠绕着白布的手掌离江吟仅一尺之遥,隐隐有血迹从下面渗上来。
江吟欲言又止,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化作一声轻叹。
“你别再冲动了,行吗?”她低头吻了吻陈梓的掌心,夺眶而出的泪水滴在上面,再抬起头时已换了一副决绝的神情。
“萧元最恨臣子忤逆,管你是功臣还是元勋,只要敢违背他的旨意,就会遭到长久的报复。你的家人基本都在雁门关,萧元鞭长莫及。可我不行,我亲近之人不是在京城就是在临安,萧元降罪起来绰绰有余,我不得不为他们打算。”
陈梓发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雨淋湿的飞絮,沉甸甸地坠入泥土。
“原来是这样。”他勉强笑了笑,歉疚道:“是我脑子糊涂了,我还以为我已经成长到足够庇护你的地步了。”
“不,不是的,你别这么说。”江吟使劲摇着头,不许陈梓贬低自己。“当今乱世,你我都是浮萍,仰仗君主脸色苟活。你领兵出征,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却被曲解成独揽兵权。世道如此,有什么办法?”
她忽然恨自己生了一双慧眼,看得太透彻反而伤及自身。正如一盘难解的珍珑棋局,变幻百端,越是算无遗策,越是勘不破生机,反而落了下风,困于生死。
“看来我们又要分开了,比上一回更久。”陈梓深深地望着江吟,像是要把她的一颦一笑揉碎了刻入骨血里。““不要紧,时间还长,我等得起。”
江吟心一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往后我每隔三年回朝述职,都能见你一次。如果我能活到六十岁,还没葬身沙场的话。到我死,还能见你总共二十次。”陈梓故作轻松地开解道:“好歹日子有个盼头。即便是中途战死,也无憾了。”
不,不可以。江吟身子晃了晃,想起江远客憔悴的面容。
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他为了我孑然一身,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意气风发的陈小公子、年少成名的陈小将军、江吟唯一爱过的陈梓,因为曾经的一个承诺晚景凄凉,死后坟前无人问津。
塞北的风雪掩盖了千里孤坟,多的是战死的将士,无家可归,无依无靠,无人为他们立一座墓碑。
她的陈小将军理应受万民景仰,而不是孤零零地度过一生。
“活下去。”江吟转过身,泪流满面,“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活着回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