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月/莲动下渔舟(41)
只是,不该是这样的。江吟平生第一次希望是自己错了。
陈梓百思不得其解,见江吟额头上冷汗不止,便用袖子给她拭去。
他一低头,江吟恰好抬眼,两两相望,泫然欲泣。
她的眼神是陈梓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绝望的眼神。即使是在匪徒包围,命悬一线时,江吟眼睛里闪烁的仍是无惧的光辉。
为何今日会流露出如此凄切的神情,陈梓一无所知,却无端地感到背后发冷,一阵悲凉。
“林家敬重陈家良才辈出,英勇无畏,代代镇守边疆,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本是一段好姻缘。”林老夫人沉痛道:“是我错看了陈将军。”
宛如晴天霹雳般,陈梓心口剧烈地一跳,顷刻间忘记了呼吸,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向林老夫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据我所知,我父亲从未下过江南,您无凭无据,岂能令我信服?”
林老夫人悲悯地瞧着他,也不多言语,只是翻到画卷背面,指着一处力透纸背的字迹请他辨识。
铁画银钩,刚劲有力,正是陈桐亲笔。
陈梓在很多地方看到过父亲的笔迹,撰写的兵法书上、拜访的名帖上、调兵的书信上;却没承想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一方小小的画卷上,竟会有父亲写给心上人的书札。
吾妻棠霜———
那我母亲又算什么?
江吟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陈梓握紧拳头,重重地捶了红木桌一下。
木屑深深地扎进他手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座几人,或悲怆或忧虑、或伤心或哀叹,世事难料,非人力所能及。
“方才陈小郎君提及的浑河之战,老身记忆犹新。陈将军匆忙奔赴边地,临走前允诺棠霜,来日凯旋必迎娶她过门。这幅画也是在他们分别之际,棠霜含泪作下的。战事激烈,她日日夜夜祈祷上天保佑陈将军,甚至在佛前许下一命换一命的誓言。若不是舟车劳顿,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她情愿舍下一切跟着他去,真是个傻孩子啊。”
林老夫人喃喃念叨着,像一棵在风霜侵袭下依旧挺立的松柏。
“山遥路远,音讯全无,熬尽了棠霜的心血。曾有一次北狄为了动摇军心,故意散布陈将军阵亡的假消息,棠霜收到后竟连连呕血,可见相思入骨。”
“姨母究竟因何死的?”江吟突然问道:“如果是简简单单的思念成疾,您何必布局得如此深远,令我不寒而栗。”
“你这孩子,就是太伶俐了,也不注重慧极必伤的道理。”林老夫人拍拍她的肩头,担忧道:“棠霜要有你一半才智,也不会早逝了。那年秋天,我们用各类名贵药材给她续着命,好不容易有了气色,谁料你祖父鲁莽,派人打探到可靠讯息后直接修书一封,从塞外捎回了陈将军娶妻生子的噩耗。棠霜素爱那传书的鸽子,独自拆了信,当即晕死过去,再设法施救也无力回天了。”
她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融入了二十年来深切的思念,不仅江吟轻轻地“啊”了一声,连陈梓都难掩惋惜。
按理说,他会对林棠霜怀着芥蒂,但奇怪的是,陈梓在她身上找到了母亲的影子。
“棠霜临死前,我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陪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伤及肺腑。”林老夫人泪水涟涟,怆然道:“她留下的遗言里提到,除非陈将军亲临,否则林家上下至死不得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半点。”
“此次虽非陈将军亲至,但见其子如同见其父,一视同仁,我也无须隐瞒。”
陈梓听闻林棠霜大义,肃然起敬,拱手行礼道:“林姑娘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不愿使军心涣散,给陈家数百年的清誉蒙上污点,陈某在此谢过。”
江吟则想得更为深远,她心思缜密,略一思索便领会了林棠霜的用意。即使是为他所负、受他所欺,到头来还是舍不得让悬在心尖上的人身败名裂、遭人唾弃。
她以一己之力保全了白虎将军的赫赫威名,甘愿做那人衣襟上沾染的落花,随风而逝。
“祖母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要断了我和陈梓的夫妻情分啊。”江吟背过身去,望着庭前梨花如雪,似乎比去年开得早了一些。
陈梓沉浸在父亲的往事里无法自拔,正怔怔伤怀之时,乍一听江吟语调凄婉,一语道破林老夫人的意图,当即一撩长衫下摆,跪倒在地,颤声道:“家父辜负林姑娘,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实乃陈家的责任。晚辈初闻此事,甚是惊愕,绝无他意,望您宽恕。”
“你要是真有所图谋,对吟儿存了不轨之心,现在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林老夫人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老身又怎会迁怒于一个懵懂不知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