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月/莲动下渔舟(26)

作者:陆澄江

父亲对母亲一向冷淡,跟结了块冰似的,言辞间毫无关爱之意,有失男子气概。

他常说自己此生光明磊落,就做了一件错事。每每酒后提起,便引得母亲垂泪。

陈梓恼怒已久,他于母亲膝下长大,见不得父亲薄待妻子,一腔怒火,由此泄出,愤而离家,子不认父。

“不肖子孙,焉能继承祖业?”

“夫君因为那件事对妾身耿耿于怀也就罢了,为何迁怒孩子?他是无辜的,流着陈家的骨血啊。”

“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不愧是你生的。”

父亲的斥骂、母亲的哭诉犹在耳畔,陈梓梦中听得分明,甚是焦躁,忽然间额头覆上了一只手,陡然一凉。

他气息渐渐平稳,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清香。这味道像是微苦的莲子,沁人心脾,抚平了他所有不安。

陈梓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凝着关切之情的明眸。江吟手还没收回,就和他四目相接,两人都愣住了。

“你——”陈梓嘴唇动了动,他想问江吟是不是一直陪着自己,却被凑上来的谢思秋打断了。

“你醒了。”他满面笑意,“等得我好苦。”

“你睡到现在,确实该累了。”楚空青白他一眼,随即拔出针,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

她是医者,习惯了不眠昼夜的悉心看护,却没料到江吟更胜一筹,陈梓稍有动静都能注意到,擦汗喂水样样不落,居然还懂得点浅易的医理,能帮着指出穴位。

楚空青惊喜之余,顺便点拨了下,发现江吟一点即通,显然是极有天赋的,当下便存了传她医术的心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陈梓面不改色地喝了一碗奇苦的药汤,由谢思秋扶着下地走路,江吟绝口不提十万两的事,拿了两本楚空青珍藏的册子回去研读。

厚重的云层后隐约透出缕缕霞光,一轮橙黄的落日沉入重重叠叠的山峦。寂静无声的小道上,唯有马蹄声绵延不绝。

楚空青收了十万两白银,慷慨地贡献出一匹黑马,供谢思秋和陈梓并骑。

夕阳下,江吟独骑白马,衣带翩跹,素衣淡雅,甚是灵秀。

楚空青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正要转身进屋时忽地心神一滞,右手握拳猛地锤在左手掌心,当下全明白过来。

相似的容颜与气质,都是江南水乡里蕴育出来的一抹绝色,只是江吟眉间却含着三分凌厉,自有一副傲雪凌霜之态。

“怪不得,”楚空青喃喃自语道:“原来她竟和那位小姐是同族,虽然姓氏不同,姿态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回想起幼年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临安的情景,乘舟划过镜子般平滑的江面,微雨夹杂着杏花的清香,几只燕子斜斜地飞过头顶。

“我姓林,你大可称呼我为林姐姐。我呀,上头有两个长姊,作妹妹作惯了,没成想还有机会当人家姐姐。”林棠霜温和地微笑,蹲下身揉了揉楚空青的头发。

她一口吴侬软语,好似细润如酥的春雨。清丽脱俗,白衣绝伦,脸上略失血色,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洁白无瑕。

扎着两根小辫的楚空青呆呆地看着她,以为是仙女下凡,降落人间。

“大姐已经嫁人了,三书六聘许给了本地的书香世家;二姐还未出阁,但是已觅得良人。她聪明伶俐,日后是要去做丞相夫人的。唉,徒剩我一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都留不住。”

林棠霜絮絮叨叨,握着梳子给楚空青绑发。三月春光明媚,纸鸢飘荡在晴空里,莺歌燕舞,绿叶红花,一派好光景。

而这少女的脸上却浮现出种种哀愁,令楚空青大为不解。她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出身高贵,惹人怜爱的小姐也会有泪眼朦胧的时刻。

“你怎么又哭了?”二姐林棠雨悄声道:“不是说好不伤心了吗?”

她们三姐妹,各有各的长处。大姐林棠雪雷厉风行,做事情井井有条;二姐林棠雨谦和有礼,心志坚韧,凡事照拂姊妹;三妹林棠霜待人友好,忠贞不二,对意中人一往情深。

楚空青见那泪水好似断线的珍珠,一滴滴落在卷边的书页上,模糊了“无定河”、“春闺”等几个看不懂的字眼。

林棠雨拿起那本书,拭去水痕,放入怀中,而后林府的书架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诗词,就连那稍微提及战争的兵法史书都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也难怪江吟博览群书,然而对古今之事一窍不通,原是有这层渊源在。

今朝得见故人,不忘旧事,再起尘缘。楚空青竭力忍住鼻腔里的酸涩,再抬首西望已不见了江吟的踪影,心中百转千回,激荡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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