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98)
嫂嫂恨他,厌恶他,竟恨到了这个地步。
贺阑问道:“主子,要将娘娘下葬吗?”
裴涉在那具尸首前伫立良久,沉声道:“不必了。”
下葬?
入土为安?
他才不会让她魂魄安宁。
嫂嫂想一死了之,落得清静,他偏不如她的意。
她以为死了就能解脱?没那么容易。
——
宣政殿外,一名青衣道士由贺阑领着,沿着玉阶拾级而上,进了殿。
嵌金龙首椅上,身穿明黄衣袍的人正闭目浅寐,闻声缓缓睁开眼。
“你可知,如何将死人的魂魄困住?”
道士稽首道:“贫道有一法子,只是……”
“但说无妨。”
“要先以烈火焚烧尸身,化为灰烬后,铸赤金匣盛放,再埋于背阴之地,四方种柳树镇之,方能锁住魂魄。”
姜皇后葬身火海的事他有所耳闻,他也怕用了这种阴毒的法子留人魂魄,会惹祸上身,日后招来杀身之祸,“陛下,这法子狠毒,恐怕不宜用在尊贵之人身上,请陛下三思。”
裴涉眉目幽暗,尽是化不去的寒意,外头天色亦是灰暗,天地仿佛即将崩坼,更衬得他神情诡异。
半晌,他开口,道:“照他说的办。”
两日后,停放皇后灵柩的甘露殿前,火堆熊熊燃烧。
没人敢动皇后的尸身,裴涉亲手抱出那具焦黑的尸首,放在火堆上。
赤红的火苗很快吞没了那具尸身。
火光肆虐,不曾停歇,宫娥内侍跪了一地,亦不敢起身。
今日天晴,这样晴朗的天气,方镇得住魂魄。
太阳渐渐西沉,皇宫的朱漆红墙模糊在血红的日晖中,天地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面目全非的尸首终于化作一滩灰烬。
裴涉将那滩骨灰收殓进赤金匣中,他的动作很慢,骨灰一丝不剩地被他拂进匣中。
皇宫西南角辟出了一方宫苑,种上了柳树。
盛放骨灰的匣子被他亲手葬在园子中央那四株高大垂柳之间。
“如此,魂魄可入梦么?”
道士诚惶诚恐,跪地掐指道:“陛下,魂魄能否入梦,全看逝者心愿,若她眷恋尘世,挂念陛下,定会常常入陛下的梦。”
——
延和二年,初春,柳色如烟。
青嫩柳枝掩映着一方土坡,黄土下葬着“姜窈”的骨灰。
百官散朝,身着朱紫衣袍的文武官员从含元殿出来,鸟兽一般各自散开。
裴涉一如既往,下朝后去了柳园。
柳园里栽了九百九十九株柳树,一到春日,烟柳翠嫩,柳枝摇曳。
只是这里是皇宫的禁地,除了他,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在正对着坟茔的柳树下席地而坐。
已经一年了,姜窈未曾入过他的梦。
他从前自以为了解她,仗着她心肠软,哄骗她,强迫她,没想到,心肠软的人若是狠下心来,也能在他心里捅进一把拔不出来的刀,夜夜作疼。
“陛下,小殿下病了,昨天夜里起了烧,太医已经过去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裴涉冷笑,摆了摆手,“你下去罢。”
嫂嫂都狠心抛下他和孩子了,他还去管那小东西做什么?
这孩子本来就是用来困住嫂嫂的,现在嫂嫂离他而去,这孩子也就没了用处。
他想起那道人的话,若嫂嫂挂念他,定会常常入梦。
是了,嫂嫂怎么会挂念他,她避他如厉鬼邪祟。
她怨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就算是死了,魂魄也不会想见他。
——
延和四年,甘州,永平县。
姜窈从寺庙上香回来,途径街市。
“姜娘子,刚烤的酥饼,要两个吗?”酥饼摊子上,柳娘子朝她招手。
姜窈宛然一笑,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板,递给柳娘子。
她如今在永平县孟员外府上给几位小娘子教授诗书礼仪,每月能赚个一两银子,手头还算宽裕,只是忙碌,有时候顾不上做饭。
家里都是长嫂和青泥在操持,侄儿姜誉在县学读书,日子过得平淡,但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没有拘束。
她从浮翠山逃出来后,就带着长嫂和侄儿远走高飞,在里边境不远的甘州安了家。
柳娘子笑容满面,扯了油纸包两块酥饼,塞进姜窈怀里,又冲姜窈身后路过的那人喊道:“晏校尉,今日刚烤出来的酥饼,要不要?”
姜窈转身,目光忽的一滞。
柳娘子口中的晏校尉,竟是岑晏。
她不敢相信,“你是……”
那人比她记忆中的岑晏健硕许多,身上甲胄未卸,风吹日晒,霜雪磋磨,肤色深了些,眼睛有神,却也被风霜琢出了沧桑老成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