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女提刑(244)
“好,那就它。”
老爷子应了句,解开缰绳,牵着它走出了马棚,待到一处空地站定,朝金善语伸手道:“阿爹扶你上马。”
借力翻身而起,稳稳的落在马背上。
金善语端坐在马上,老爷子牵着绳,沉默着,一圈一圈的带他走着,清风拂过脸颊,父子俩同时一震。
“你看,牵着绳,我没有摔下去。”
金善语眼神迷蒙的望着天边的云团,突然轻声开口,话音缥缈:“那些年,我一直很羡慕兄长,羡慕他可以跟在你身边,你教他读书写字,抱他骑马蹴鞠。”
“有时候我也羡慕二哥。”
他声音散在风里,轻飘飘没有一点起伏,却无端让老爷子鼻头一酸,他什么话都没说,牵着马缓步走着,静静听着。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金善语低笑一声,讥嘲道:“二哥整日里遛鸟斗鸡,逞凶发狠,时常惹一屁股麻烦,你肯定在想,我有什么好羡慕他。”
“你会追着他拿藤鞭抽,把他按在凳子上打,罚他跪祠堂,让他抄书。”
“你还会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总是被气的跳脚。”
说到这儿,他话音顿了顿,默了会,轻道:“而我就不一样了,我像个瓷器摆件,被小心的放在架子上,偶尔才有人来擦擦灰尘,没有人在意我想被摆在哪里,插什么花,晒不晒太阳……”
“善语……”
老爷子忍不住唤他,却被快速打断,他声调拔高了几分:“你知道吗?我宁可你打我,骂我,宁可摔得鼻青脸肿,或是被夸奖或是被嘲笑都可以。”
“而不是安静的像个死人。”
他话音落,老爷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心中百感交集。
偌大的马场草尖发黄,脚踩在上面发出簌簌的响声,马儿打了个响鼻,突然停下来,埋头开始吃草。
老爷子拽了把缰绳,它不动。
又拽了把。
它嘶鸣一声,晃了晃脑袋,还是不动,他看着马儿埋头吃草的模样,眼眶毫无征兆的红了。
金善语攥着马鞍上的铁把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年迈的老者两鬓霜白,面上沟壑纵横,早已不似记忆中那威风模样。
他罕见脆弱的盯着正在吃草的马儿。
那般破碎的神色,在他长兄和二兄离世时,他也见到过……
“错了。”
老爷子讷讷抬头看他,嘴里重复道:“善语,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满面惶然,凄凉的望着这个儿子。
那两个字犹如尖刀利刃般刺进金善语的心里,他瞳孔猛地收缩了下,喉结缓缓滚动,仰头望天。
满心的怨恨在这一刻突然静止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一行泪无声的滑落脸颊,又被风很快吹干。
他深吸口气,涩然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最初没想过和阿絮争家主。”
什么财富名利他都不在乎。
他想要的,是那个名为父亲的人回头朝他看来的那一抹目光……
可哪怕兄长身死,他都从来没有得到过。
他只是恨。
恨为什么不是他,恨为什么不爱他……
这种恨到后来变成了争强好胜,变成了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都要成功的执拗……
他知晓华寿堂新研制出一种药丸,效用极佳,遣人去收买霍子行,奈何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只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一次意外,他得知霍子行有个女儿。
所以他故意接近霍筝,诱导她,哄着她,骗来了药方,然后又拿她们母子的性命逼着霍子行与华寿堂翻脸,暗中为他制药……
原本一切尽在掌握。
奈何霍筝不依不饶逼他相娶,更敢登门威胁,相争之下,他掐着她的脖子,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杀了她!
杀了她永绝后患……
他残存的理智最终在她一句“窝囊废”里,溃不成军……
他终究是杀了人,杀了锦儿的母亲。
罪恶像是滚雪球,越滚越大,心底欲望膨胀,恐惧和恨意伴行,他越行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金善语喟叹一声,摇了摇头,翻身从马背上跳下,稳稳的落在地上,然后看也不看金老爷子,迈步离去。
他转身刹那,衣袂被风鼓动,猎猎狂舞。
老爷子伸手去抓,只有一片冰滑的衣袖从指尖擦过,抓空了。
“善语!”
这一走,他们父子今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老爷子心头抽痛,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嘶声喊他:“小语——”
那背影顿住。
金善语不曾回头,冷冷的道:“我告诉你这些,是要让你记住,你亏欠了我一个父亲,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