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意(6)
后来她父亲特地说过:其名为长洲,虽说是养子,但自幼抚养在穆家,武威郡公视如亲生,连他排行都与亲子同论,族中行二。
有父亲发话,封家自然再无人拿他养子身份说事了,比他小的都得称他一声“穆二哥”。
舜音年纪小,总是与族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无妨,便总能听见一些他的事情。可惜族人日渐与他熟稔,自己却与他相处不来。
她矜贵,他话少,明明他在封家住了四年多,但他们之间似乎就没私底下说过话,都是听别人夸他如何持成端雅、年少君子。
正式场合见面的机会不多,寥寥几次,她也只是跟着别人客气疏离地称他一声:“穆二哥。”
他有没有应过,她也没在意。
偶尔族兄弟们会私底下闲话,说他身弱体虚,要多加礼待,舜音觉得麻烦,便不自觉离他更远了。
最深的印象是四年后。那年赴考,他年方十七,竟然一举高中进士,震惊二都。
朝廷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曲江夜宴盛大热闹,舜音也被带去观望。
当晚长安城万人空巷,四处车马骈阗、衣香鬓影,都是涌来曲江围观进士风采的人。
父亲笑着告诉她:那是因为很多达官贵人会趁此良机挑选佳婿,毕竟这些新科进士都是朝中新贵了,那些马车里坐的几乎都是二都世家的贵女。
舜音并未说什么,但已然年少,听出了弦外之音。
父亲紧跟着便指了指前方:“本看你年纪尚小,一直没提。此子天资过人,定然前途无量,你们又在一处长大,不如就给你选他如何?”
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那里,大约也包含那些马车里坐着的世家贵女们。
舜音当时立在曲江池边,转头望去,只远远看了一眼人群中央那人文弱白净的模样,便摇了摇头:“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父亲无奈而笑。
前方人群里,却见对方忽然转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舜音看过去时,才发现他是看见了父亲,在抬手见礼,彼此连目光都不曾交会。
那晚之后,他便进入仕途,据说没多久就受到任命,离开了长安。
此后天各一方,再无交集,料想各自都会有光明前景。
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年,她父亲就遭弹劾获罪,被免官夺爵。
之后的事她早已刻意尘封,不愿多想……
就如从云端跌落泥沼,仿佛眨眼间事,封家再无半点风光。
当年父亲离世前,族亲已开始疏远离散,到如今,曾经偌大的家族就只剩下了母亲、弟弟和她三人。
虽然罪不及家人,但影响还在。他们仍可留在长安,封家却已无缘仕途,也没了随意出入长安的自由,如困牢笼,甚至还要防范欺凌。
直到这桩婚事出现。
舜音拧着眉,实在想不通。
怎么会是穆长洲呢?
那日封无疾说起她当初拒了武威郡公家的婚事,她心中还只是一带而过,料定他当初名冠二都,那么多世家大族都聚在曲江池边想招他为婿,应当早就娶得娇妻在侧。
更应当在某处做着文官,之后会调回东都洛阳或西都长安,进入京畿中枢,他日甚至还能封侯拜相。
怎么会做了凉州行军司马,跟如今的自己扯上关联?
眼前烛火猛地一晃,她回了神,伸手扶住灯盏,转头才发现马车窗格外天已大亮。
那晚番头发怒之后,上方守官和兵卒立即下来麻利地开了关门,让他们得以入了关口。
此后一路更是赶得匆忙,每日从早到晚,昨日甚至来不及赶至驿馆,只能在路上找背风处露宿一晚。
虽然连日赶路劳累,她也没怎么留意,自从那晚得知这突来的消息,这些天就没怎么安宁过。昨夜又赶上气候不好,她左右睡不着,不知不觉就在车上坐着思索到了现在。
回了神才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唤她,她凑近窗格,听清是婢女:“夫人!夫人!请起身,该继续上路了。”
舜音拎了拎神,吹灭烛火,回答说:“起了。”
两个婢女一前一后,送入梳洗的清水和干粮淡茶。并未停留伺候,只因这一路她就没用人伺候过,每日都是自行收拾妥当,大家都习惯了。
马车外围还有一圈随从用毡布围绕的挡护,等到舜音全已收拾完毕,婢女才动手撤去,即刻上路。
到了这里番头也没片刻放松停歇,一路仍是催促。走出去很远,他嘴里叼着块胡饼,不忘指使旁边随从:“赶紧去前面探探路!老子真想即刻就到凉州!”
“行军司马……”车中的舜音忽然开口。
番头只听见一个开头,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一眼马车,心想怎么着,不都告诉你是谁了吗,总不能还计较吧?随即突然会意,咧嘴笑了,高声道:“夫人莫急啊,这不就快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