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341)
而这时候,明棠却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她自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反而看见谢不倾撑着头在自己的软榻边,半阖着眼,面上有些旁人从未见过的疲惫。
他睁着眼看别人的时候,总是如同一坛深潭冰冷幽幽,好似没有一丝人欲,只如游历人间的恶鬼修罗;
而如今他这般阖下眼,才像是终于落到凡间,有了些人色,带着些人才有的消瘦与倦意。
明棠自然能看出他的疲惫,也能看出他的强撑。
她自己尚且困着,恐怕还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可见了谢不倾也这般疲惫,心下第一反应,便是轻轻地拉着怀中的衣袖扯了扯,口齿不清地喊他:“大人,大人。”
谢不倾习武之人,就算是休憩也从来浅眠,这般一动他便醒了。
猛兽就算从困倦之中醒来,也总带着下意识的锐利与警惕。
而谢不倾抬眼看过去,便撞入那一团困意的温润眼眸,那如刀刃一般的锐利也顷刻间化为了温软与平静:
“明棠,是哪儿不适?”
谢不倾第一反应,便是她身上哪儿不痛快了,这才醒来。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微困疲累的沙哑,不曾像平素里一般乖张地吊着声调喊她明世子,伴着如此温和简单的两个字,又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像是已经做过了千百遍一般娴熟。
明棠摇了摇头,自己翻了个身,滚到了床榻的内侧,让出了身边大半的位置。
随后她又酣然地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谢不倾有些疲倦的眼眸之中浮现出些许意外。
她这意思是,给自己腾出了位置?
谢不倾下意识觉得不应当。
他自然清楚,自己常常欺负她,先前初见的时候也多有言语冒犯,她心里恐怕恨自己恨得要命,也不肯和他有半分关系,怎会邀请她与她同睡一榻。
而那小兔崽子兴许是没察觉到人上来,又有些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还要不要睡……不睡便先出去……”
没几分威慑力的威胁,反而惹得谢不倾失笑。
既如此,也罢了。
谢不倾踢了自己的鞋,上了软榻,将床侧的纱帐暂且放下,遮住其内越来越酣然的睡意。
明棠自是困得厉害,她兴许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一切都只是顺着本能而为,等终于察觉到人上来了,自己心中一定,便又睡得迷迷糊糊了。
谢不倾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心头几乎软得一塌糊涂。
二人真正同床共枕的时候太少,也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温和平静的睡在一起的时候。
往日不是在搅弄情欲,便是在颠鸾倒凤地胡闹。
而如今只是这般看着她躺在身侧,看她抱着自己的衣袖蜷缩成一团的模样,竟也会觉得满足。
渐渐的,睡意浓浓,谢不倾也睡了过去。
他将人拢到自己的怀里,埋首在她的发顶,沉沉坠入梦里。
*
明棠做了个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重游故地。
梦见自己尚且在那该死的田庄里。
紫瑶山,紫瑶镇,望不尽的连绵青翠,锁住这乡下田庄的重重佃户,也锁住了小小的明棠。
是夜半时分。
疾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子敲得窗上的油纸哗啦作响。远处的紫瑶峰隐在雨水和暮色之后,显出几分隐隐幢幢的凄苦之色。隐约闻见紫瑶山上子规鸣,倒像婴孩泣涕,涟涟悲声。
明棠便是在这样的雨水之中迷迷糊糊地醒来。
她听见院子里乱打的雨声,也听见呼啸的风,风吹得门帘子乱摇,湿漉漉的雨腥气儿一下子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儿,也使得那院子里压抑着的抱怨声终于传回到她的耳中。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哗啦一下倾倒的药碗,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尽情地宣泄着她的愤懑与不满。
“狗屁地方,日日就会下雨,下个不停。”
“狗屁郎君,走也不会走,病倒是连天地病。”
“倒八辈子的霉,不就是在老太太院子里打碎了一只茶盏,如今就被打发跟着这病秧子到乡下来!”
“没爹没娘的东西,倒也金贵!病的要死要活了,竟还不吃药。还当自己还是大房的嫡郎君,等着要继承世子之位呢,还要人哄着吃药?”
“也就自己带来的那疯丫头愿意捧着你,还不让我近身伺候。当真以为我乐意伺候?没得将我也克死了,不让我伺候,我还乐的清闲。”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病死了,我也好早些回京,谁要在这田庄里过一辈子!死在这山里也无人知晓!”
尚且稚嫩的女声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乱骂,好似骂过了,就能摆脱这下不完的雨,摆脱这连绵不绝的深山老林,摆脱这病弱可怜见风就倒的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