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232)
谢蕴生的神情几乎是顷刻间就变得惊恐无状起来——他骨子里是怕谢不倾的,怕得厉害,怕得深入骨髓。
可谢蕴生被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淡光砸到自己脸上。
他吓得心脏骤停,而面上只是遭人轻轻掌掴一般,“啪”的一声,最后掉了块儿小镜子到他跪下的膝盖边。
不大伤人,却十足羞辱。
“你不提谢氏,本督倒忘了——你这淼川谢氏的嫡长子,金尊玉贵的继承人谢大郎君,不如好好瞧瞧,你身上还有哪处像士族郎君?”
谢不倾的哂笑融在夜风里。
谢蕴生修炼邪功以来,最害怕的就是镜子。
他自然不肯看,奉天却按着他的头让他看去——镜中人满脸的精致妆容,确实清秀美丽,属于郎君的轮廓已然很淡了。
而他的胸脯有些微微的起伏,就连喉头独属于郎君的喉结,现下也变得如同女郎一样平坦。
谢蕴生面目扭曲,死死地闭上眼睛。
看着他这如同死狗一般的模样,谢不倾依稀想起自己被关在谢氏祖宅的小院里,被几个衣着富贵的男孩儿按着画了一脸的脂粉狼藉,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讥笑他这般容貌,合该做个女郎的场面。
新鲜,有趣。
埋在湿漉漉血淋淋过往里的记忆,抖落出来都好似发了霉一般腐臭难闻——但如今时过境迁,谢氏的嫡长郎君,如今才成了那个“做个女郎”的人,那腐臭难闻的记忆,皆好似成了他这权势实力下的祭奠与加冕。
“谢大郎君,可要回谢氏祖宅看看?”
谢不倾半撑着头,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地看着昔日尊贵无比的谢蕴生,如今如同断脊之犬一般跪倒在地的模样。
“谢不倾,你个杂种,当年若非我谢氏收留你,又怎能让你这么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东西活到今日!你若当真立身得正,又何必留着这个谢姓?卑微低贱之人,永生永世上不得台面!”
谢蕴生深为那一句“谢大郎君”所伤,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有人拉着,他恐怕都要扑到谢不倾的身上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谢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叫谢不倾觉得可笑又荒谬,从马车上下了来。
他是毒发,却也不是全然死了。
谢不倾半俯下身,以腰间玉扇挑起谢蕴生低下的头,逼得他抬起头来,而扇尖暗藏的细刃已然刺破他的脖颈。
“真新鲜,你看看你这副模样,也说得出口士可杀不可辱来?你是什么东西,也算得上士?”
“为保私仇,小道截杀,也堪为士?”
“为图进展,急功近利,修炼邪功以致身体残缺,也堪言士?”
“况且,谢蕴生,你谢氏何等藏污纳垢之地,也堪言收留?”
“淼川谢氏,不过奴族偷天换日罢了——你谢氏,不过是身烙奴印的叛徒走狗,也不过你等犬类小儿,还当这谢氏是何等光耀门楣的大姓。”
谢不倾字字低哑,可一字一句如同魔咒,句句灌入谢蕴生的耳廓,叫他避无可避。
这些话皆是他不曾听过的,尤其是末了言及叛徒走狗的几句,叫谢蕴生心神大震,不由得反唇相讥:“谢狗,休要血口喷人!我不是士,你又是么!”
他恨极了,连牙关都咬得出血。
“本督从来不自诩甚道貌岸然的君子,也从不以士族自居。”谢不倾便挑着眼尾微微地笑:“信或不信,去奈何桥上问问你谢氏上下三百一十二口人罢。”
“谢狗!你其心歹毒,天诛地灭!”
谢蕴生大喊。
“少些言谈,也少些痛楚。”
谢不倾假惺惺地安抚一句。
他指尖再一用力,洁白的玉扇扇面上便喷满了腥红。
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到一边,跪立的身躯也颤巍巍地倒下。
谢不倾的衣襟被喷了满身的红,他有些厌弃地将掌中玉扇丢到一边,满目薄凉地一扫这满林子的血:“再验。若有活口,一个不留。”
他恹恹地回了马车,将身上血衣弃置一边。
其余从龙卫无人敢忤逆于他,唯独奉天敢轻声询问:“大人,寻常有活口一般都带回西厂审问,何以尽灭?”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牵动胸腹之中低低的痒意,咳了一会儿,然后无谓地将唇角的血丝擦去,哂笑道:“谢家余孽,从无留下审问的必要。问来问去,也不过以为自己背后的谢家何等无辜清白。”
“谢家人,与谢家有关的,便有一口气,就该一个不留。”
谢不倾的手落在自己身侧的佩剑上,轻轻拨弄了下剑穗。
这剑穗柔软,叫他无端想起有人柔顺乖巧的发。
不知她好不好,临近年节,明府那窝子晦气东西是不是又要给她气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