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182)

作者:凌衍

莹润的小瓶儿在魏轻的掌中,谢不倾如夜风冰凉的双瞳里映出小小玉瓶的倒影。

同它的主人一样,瞧着光滑玉润的,拿到掌中来,却必是冰凉的。

谢不倾接了玉瓶。

魏轻没敢多留,东西送到了就走,待出了秋棠居翻身上马的时候,无意之中瞧见这私宅的宅院名。

“秋棠居。”

他轻声念了念这三字,忽然有些心领神会了。

晚夜“哒哒”的马蹄里,魏轻在叹息:“这个舍不得,那个也记挂着。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啊。”

*

谢不倾夜里在秋棠居休憩了。

他睡前将那小玉瓶反反复复地看了看,却又好似在透过这玉瓶看谁。

下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了过去,却又做起梦来。

谢不倾鲜少做梦,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

天苍苍,野茫茫,入目尽是歪倒破烂的墓碑草席,地上的土都没有翻好,间或能瞧见下头藏着的尸身枯骨,臭气蚊蝇漫天。

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可怖,远处有鸟儿“咕咕”的尖啸声,偶尔有几个人抬着新的草席过来,满是嫌恶的往地上随手一丢。

此处分明是葬人魂之处,却瞧不见寻常的生离死别,连最后一点人情都闻不见。

只因这是乱葬岗。

这一处他再熟悉不过,从睁眼到被人带走,他在这里呆了好些年。

瞧见这些,谢不倾早已心无波澜,甚而觉得久别重逢。

谢不倾见自己手里捧着一截看不出是什么的臭肉,脸上身上皆还在流血,大抵又是在乱葬岗之中和四处奔跑的野狗抢食,被野狗所伤;也有可能是被前来抛尸的各色人瞧见,挨了一顿不知是谁的打。

其实在他看清自己双手掌心皆是数不清的新旧伤痕交错,身上的衣裳也还是那样破烂之时,便已然知晓自己身在梦中。

妄念、执念才叫人发梦,谢不倾不愿被梦境所缠缚。

但他自从重新入京,便再也不曾做过这个梦,怎如今又梦回当年?

谢不倾口中似还有清甜桃香,他有那么一刹那恍神。

于是也就放任自己在梦中这样枯坐。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谢不倾久坐许久,又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觥筹交错,香粉纷飞,靡靡之音,男女欢笑。

他也不知从哪里打马而过,却好似马失前蹄,前面忽然生出横亘断崖,崖底万丈,深不可测。

便在他收不住马势之时,身侧的喧嚣猛然一停,倒瞧见销魂场上推出一被关在金笼之中的女郎。

海棠未眠,粉面煞然,唯独眉间一点朱砂艳艳,好似与他指尖殷红色遥遥相望,引他疼痛。

她凝望一眼,竟踱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缰绳马头。

于是天堑既平,深崖合拢。

山倾玉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他驻足,与她春风一顾。

第124章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谢不倾没记住那梦中有何等灵与肉的交缠,只记得最后她看他的眼神。

清淡,平缓,并不如何纠缠难分,只是那样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如一衣带水的温和,似画卷用石色染出的留白,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

就像是往日里她看他的眼神,褪去重重云遮雾绕的假面,不带憎恨,不掺讨好,亦无一丝……情意。

他伸手要握她的手,却见她往后一步,纵使身后万丈深渊,她也毫不犹疑,骤然跌落。

山高海阔,人间星河,莫别过。

于是谢不倾骤然清醒,在一片狼藉之中醒来。

梦中暧色昏昏,醒来迷梦寒凉。

外头仍是夜色沉沉,只是狂风深,骤雪冷,整个秋棠居之中了无人声,黑暗如网一般将他紧紧缠缚,后背情热时出的汗已然变凉,连带着心底也一片冰寒。

那莹润的小玉瓶还在他床头放着,孤冷又安和。

后腰似乎有些隐隐作痛,大抵是白日里接住那脚滑的小兔崽子,撞得有些重了。

只是这样的疼痛谢不倾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微垂着眼,将那玉瓶拢在掌心,下意识地用力了,却又松开了力道——这玉瓶如她一般,娇嫩易碎,经不了大力气。

许是梦中荒唐,他忆起许多画面来。

她惊魂未定地趴在自己怀中,如鸦羽一般的眼睫不安地颤抖时的矜贵娇气;

她被自个儿狠狠压在门板后,制住了双手,阖着双眼微颤轻喘时的生嫩可怜;

她生气时拧幼嫩双眉,快活时舒展唇角,难受时垂下双眼。

桩桩件件他好似都记得清楚,想她一人千面,想她心有千千结。

这般如此,最后坠入深渊,再别过?

不,这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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