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千岁(174)

作者:凌衍

但他不会死。

谢不倾手握装着药引的玉盒,一个人在沧海楼坐到日落月升,在夜色溶溶里,沉默地宛如塑像。

*

明以渐亦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在刘嬷嬷的眼前,眉也不皱地将一整碗汤药喝完。

小屋简陋,灰扑扑的没有光亮,桌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只是太过凄冷弱小,甚至照不亮这没有融慧园大丫头卧房大的正堂。

他这儿的冷寂与寂寞都像是能察觉到的温度刺骨,无人在意的窒息如同一件生满了荆棘的大衣将他死死缠缚,随着呼吸扎入五脏六腑。

他咽下苦涩的药汁,想起来的却是被送来的药方。

十余年日日喝的,果然如他所想,早是被人动了手脚的。

明以渐垂眸,仍旧将那药咽了下去。

裴阿姨依旧是同他一起住着,这段时日养着,她的疯病不仅没有见好,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态。

如今没有人给她看病开药,她每日不是昏睡就是咒骂打人,有时候连明以渐都认不出,昨日还打破了刚回来的明以渐的头。

明以渐方才在喝药的时候,便是听得外头呼啸的寒风,和着偏房里裴阿姨的尖啸哭喊:“我好苦啊,我好苦的命啊——我拼命生下来的儿,我的儿是个残废,我的命真苦——”

她的哭喊日夜如此,并不随着朝夕停歇。

绝望、无力、痛苦,永远地充斥着这个小院。

在温泉庄子无人在意,回到明府也是如此。

刘嬷嬷知道那汤药有多苦,见他喝完,连忙拿蜜饯给他压嗓,明以渐吃了,她便喊外头的兰因絮果进来收拾洗碗。

只是无论她怎么喊,那两个丫头也没有半分动静,刘嬷嬷正待发怒,便听见明以渐幽幽的叹息:“别喊了。”

刘嬷嬷有些惊疑不定,却瞧见明以渐抬起的眼。

在灰暗的屋子里,明以渐的面目都瞧不太清楚,只能看清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缓缓看向她:“三弟将她们都喊走了,说是潇湘阁人手不够,需人扫雪。”

刘嬷嬷张口就骂:“我们院子里的雪都没人扫,还去明棠那扫!”

“不是第一日了,这几日,我院中所有的奴仆,皆被三弟支使走了。”

比起刘嬷嬷的恼怒,明以渐的语调显得平坦太多,却因太过平坦,甚至露出一丝叫刘嬷嬷都觉得胆颤的死气来。

“嬷嬷,三弟实在是欺人太甚。”

“嬷嬷,我是不是很没用。”

“嬷嬷,我不想活着了,这世间太苦,阿姨日日咒骂,何尝不是怨我没有本事,是个残废。明府之中无人在意,兄弟手足随意欺凌,这日子,太苦了。”

明以渐枯柴似的手费力地推动小轮椅,推到门前去,看那外头无声落下的雪花,背对着哑然失语的刘嬷嬷。

“只是黄泉路上孤冷,我想阿姨与三弟同我一块上路。”

明以渐忽然回过身来,静静地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刘嬷嬷,看着这将自己从小带到大,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忠心无比的奶姆嬷嬷,死气沉沉的脸上忽然露出个笑来:“阿姨是我的生母,我不忍她留下受苦;三弟如此践踏,我心深恨之;嬷嬷,成全我罢。”

刘嬷嬷大退数步,心惊肉跳地上去拉他:“郎君说什么呢!郎君不可有此念头!”

她惊慌失措地将明以渐搂在怀中,不住地安抚,而明以渐被她紧紧抱着头,微垂的眼里没了方才摇摇欲坠的死气,只余下越来越压不住的仇恨。

血仇,就将要报了。

*

更深的夜里,只听见雪落的沙沙声。

有人在无人处与人相见,听得人惊慌失措的禀告声。

“哦?他真有这个意思?”

“有这般好事?那就叫他去死,最好把几个烦心的东西一块儿带走,也是苦了你这些年了,等事情了了,必重重有赏。”

有东西被塞入袖中,有人欢欢喜喜地离去。

而片刻之后,竟还有人踏月色雪色而来。

“主子说了,算他垂死挣扎前还有些聪明,便遂了他的愿罢,叫他的苦让明三也尝尝。”

“她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也被主子料定。”

初时惊慌失措的嗓音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沉稳:“我知道,仍旧算她的头上。”

“嗯,用谁下手,你应当知道的。”

“是。”

分别之后,厚重的雪渐渐遮掩一切行迹,似乎整个天地都已然睡去。

而明棠,等回了夜伏的拾月。

“她亲自去见?还是这样蠢得无药可医。”

听完了拾月的回禀,明棠似笑非笑地挑弄了下摇晃的灯火。

“倒是她……背后竟还有一人,有趣。”

雪夜静谧,却是一夜的谋求算计,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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