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213)
初春的雪落在她枯瘦的肩头,她的名字被丢在漫长的国境线后。
——烟年,烟年,如烟似梦的荒诞之年,从今夜开始,她再也不必顶着这个名字,荒诞不经地活在这世间。
唇齿微启,她的嗓音是一截锈蚀的钝铁,送出再也不会有人叫起的真实姓名,杜晏年,其实她叫杜晏年。
四时常如晏,百口无饥年。
东洋有谚,名字是最短的符咒,烟年二字,不过是她随口编来的细作代号而已,这个名字掀起过多少风浪,她自己都数不清,拨开过眼云烟,再回首望那些爱恨纠葛,就好像是在看旁人的故事一般。
她轻轻抚摸珠珠轻软的头发,触摸她绝境中的救赎。
李大娘骑着毛驴,好奇问铱驊道:“珠珠小姨,你这些年都去做了什么?怎么都不回乡来看一眼?”
雪光中,烟年回首,嫣然一笑:“说来话长,今后我慢慢与你道来。”
*
烟年尸身走后第三日,叶叙川做了个零碎的梦。
梦里烟年可怜兮兮地叫他时雍,说她冷,说北周的冬天天寒地冻,把她漂亮的头发摧残成干枯的稻草,好多虫蚁在啃她的皮肉,但因为她体内冰凌种之毒霸道,虫蚁没啃几口便当场毙命。
他心疼不能自抑,柔声问道:“我来陪你好不好?”
烟年摇头:“不要,你来陪我,谁替我守着边关太平?”
他正欲开口,梦境忽地漾起漪澜,一圈一圈弥散出去,烟年的影子若隐若现,渐行渐远。
他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冰冷的砚台。
猝然清醒。
头疼欲裂,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正对上小皇帝小心翼翼的目光。
“舅舅?”小皇帝试探地唤了一声:“若舅舅疲累,不妨移步皇仪殿略歇一二?”
叶叙川以手撑额,低声道:“不妨事。”
炭火燃烧,灯烛晃动,拖出他寥落的影子。
小皇帝问道:“舅舅可是在想舅妈?”
叶叙川木然不语。
上回前来御书房,烟年言笑晏晏,活泼鲜妍,不过寥寥两月时间,她已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首,而且到死都未曾原谅他,连葬在他身边都不肯,只一心惦念着她的故国。
终究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离去之后,他未再掉过一滴眼泪,也未前往北周为烟年送葬,不过是想着待得皇帝及冠,让这些年培养新人接下枢密使之位,然后他便能只身前去北周,在她坟前了结自己。
他想要生同衾,死同穴,但以她刻薄的性子,到了泉下,多半会讥讽他自己没坟冢吗,为何非要蹭她的?
死了才好,死了才能再见到她,听她含怒带嗔地唤一声时雍。
时雍,时雍……
一时心绪万千,全隐于他墨黑的眼底。
小皇帝热忱道:“朕曾听闻苗疆有巫蛊之术,可招亡者之魂,可巧南诏国师正在汴京,不如召他一试。”
叶叙川道:“此乃无稽之谈。”
顿了片刻,他又平静道:“且即使真有这等秘法,她这样恨我,自然不会回来见我。”
小皇帝从未见过舅舅如此黯然的模样,一时呆愣。
可惊讶过后,心中又生出莫名的伤感,犹豫片刻后,他从桌下摸出一个蛐蛐笼子,置于书案上:“舅舅莫要难过,那日舅妈悄悄送朕蛐蛐笼子,嘱咐朕莫要让舅舅知晓,朕当时就想,舅妈当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正与舅舅相配,她在天有灵,定然不会记恨舅舅。”
“她送你蛐蛐笼子么?”
叶叙川端详精致的虫笼,嘴角扯出一丝寥落的笑意。
“她送了所有人东西,唯独没给我送过,”
他声音低下去:“……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爱侣的逝去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余生终年不散的潮湿。
看着书房会想起她,看着空荡荡的拔步床会想起她,看到海棠新抽了花芽,梁下的雨燕归来,本能地想邀她同赏,可一回首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他能想象出她送侄子虫笼时的模样,她会不露痕迹地把东西塞给小皇帝,俏皮地眨一眨眼,如此一来,她就和九五至尊有了共同的秘密。
“舅舅?”
小皇帝又试探地唤他一声。
叶叙川回神:“既是她赠予官家的礼,官家收着便是。”
这是叶叙川第一次没有斥责小皇帝玩物丧志。
小皇帝受宠若惊:“哦……哦。”
叶叙川起身告退,目光在虫笼上停顿片刻。
不忍多看,哪怕多看一眼都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提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