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207)
卢郎中又唤一声:“大人?”
无人应答。
他心里一紧,试着伸出手去探烟年的脉象,这回叶叙川终于有了反应,他拍开卢郎中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
卢郎中惊呆。
他双眸充血,眼角眉梢俱是红的,可神情麻木而空洞,仿佛回到了被她毒杀的那夜,那时他亦是如此绝望,如同被抛弃的孤犬,绝望之中还含着无助与恨意,他恨她绝情,亦爱她危险迷人。
爱与恨俱无形,却也最摧人心肝,如今她再也无法骗他,伤他,可也把他整个人摧毁殆尽。
烟年领口濡湿一片,她神色安宁,全无泪意。
落泪的是叶叙川,冷硬刚强,无所不能的叶叙川。
年少失怙,却硬挣扎出一条通天之路,亲手将胞姐扶上太后之位,什么凶险的刀山火海、狂风恶浪没有经历过?他流过许多血,受过许多伤,唯独没有落过泪。
在他看来,眼泪是无用的东西。
但其实只是还没有伤心到极处而已,常言道大悲希音,烟年在时,他尚且能落泪,她走之后,他再想哭,双目却已干涸,连泪都流不出。
甚至连呼吸的本能都要被剥夺了。
在他自以为周全的看管之下,她坦然赴死,他拼尽全力挽救她,却还是以失败收场。
她死了。
没有什么今生来世,死了就是死了,是天人永隔,永失所爱,是余生看到她用过的床榻,赏过的海棠,抚摸过的每一块碎石,都会被拉入回忆的汪洋,寸步不得出。
言语不足以描述他此时内心的荒芜,他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四处都是水,柔弱无害的水,慢慢的将他包围,一点点挤压他的肺部,叶叙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似乎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又或者他的心放在了她的胸腔里,随着她气息消失,也永久地失去了养料。
他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替她处理后事吗?不,他只想待在她身旁,久一点,再久一点。
叶叙川轻轻触碰她尚存余温的脸颊,女人安安静静卧在他臂弯中,眉目宛然,嘴角含笑,终得解脱,她是开开心心地走的。
那他怎么办?谁能来帮帮他呢?
“我曾说过,下地狱也要拉她一起……”
他嗓音嘶哑,四下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烟年居住的屋子被妥帖地收拾过,没有一处锐角,更找不到剪子小刀。
终于,他解下了随身的匕首,将其包入烟年无力的手中,轻声道:“一起走罢。”
第87章
“住手!”“使不得!”
嘈杂尖叫撕裂他耳膜。
叶叙川存了死志, 拔刀出鞘,却因悲痛之下神思恍惚而慢了一瞬,卢郎中离得最近, 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抓住了他, 高声道:“大人!使不得啊!”
刀尖偏过一寸, 擦着胸膛而过,拉出深深血口。
慌乱之间,一道翠绿的身影自侍女堆里冲出,三步跑到叶叙川面前,高高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将整场闹剧定格。
卢郎中惊骇地张大了嘴, 连匕首都忘了抢。
翠梨一张小脸涕泪纵横, 双目通红如兔, 劈手夺下叶叙川匕首,扔出了门去。
“你还是这样,妄自尊大, 只顾自己痛快,罔顾旁人心意,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可听见了烟姐的嘱咐吗?她才刚走, 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叶叙川俊颜上浮出淡淡的红痕,被翠梨一耳光打得偏过了头去。
“烟姐为什么要来汴京当细作, 就是想护着家乡太平,消弥战事,她有什么错,她念叨了十几年金盆洗手, 到头来却客死异乡,”翠梨边哭边道:“连她的遗愿, 你都当作耳旁风。”
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她的故土永离战火,无数个杜烟年可以拥有太平而完满的一生。
他机械地挪动眼珠,定定地看着翠梨,仿佛在慢慢思量她说出的话来。
翠梨掩面,泪水涟涟,从指缝间滴下:“她才不要你演什么狗屁殉情的戏码,她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司掌兵权,却不穷兵黩武罢了,她不懂权谋,只一厢情愿觉得由你坐这个位置,不会轻易对燕云用兵,你岂能将她的嘱托置之不理!”
卢郎中一听有门,也立刻跪下道:“大人,夫人遗愿,不得不遵从啊!”
叶叙川垂眸不语,半张脸笼罩在珠帘阴影中。
何其骄傲的一个人,被一个小侍女抽了一巴掌,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居然还半点不恼,只因她是烟年临终托付给他的属下,她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他责罚翠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