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欺君(205)
烟年气得翻白眼:“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你这些年当真是白干了,趁早转行吧!买了宅子安顿了后立刻给我金盆洗手,多犹豫一瞬,老娘都要托梦来骂你。”
直至如今,翠梨才明白,原来烟年是真的不想活了。
悲欢离合总无情,阶前点滴到天明。
心中仅存的希望破灭,她只觉周身力气一瞬间抽空,连放开嚎哭一场都做不到。
望着虚弱的烟年,她断断续续念叨道:“……烟姐,当年咱们两人一道儿被分去红袖楼,鸨母不是人,嫌我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时常抽我鞭子,多少个夜里都是你给我上药,带我偷偷去楼顶观星,你说云和山的彼端是我们的家乡,终有一日我们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可你怎么食言了呢?”
“先是小燕姐,再是指挥使,蒺藜断了腿,如今又轮到你……为什么独独抛下我……”
对呀,烟年曾经千百次地想问上苍,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后来想通了,这世道就是如此糟糕,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突然冲出来抽你一巴掌。
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就当白来人间渡一劫,死后灵魂脱离躯壳的禁锢,寄于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间,她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忽地喉头一甜,她剧烈咳嗽起来,星星点点血迹溅在案边。
昏迷前一刻,她听见翠梨凄厉的叫喊声撕破耳膜。
“不好了!烟姐又咳血了,快叫郎中!叫郎中!”
第86章
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抽丝一般, 一切都被拉得极慢极长,眼前如同蒙上一层白翳,耳上缠绕厚厚的灰纱, 闻不到梅花淡香,握住翠梨的手, 却又因无力而垂下。
耳畔传来残响, 大约是日夜待命的医师冲入了室内,银针刺破躯体,她如一具木偶人一般仰面躺在榻上,张了张口,轻声唤一声:“阿姐……”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转过, 恍惚之间, 她望见故人依稀的面容:父亲、母亲、阿姐、左邻右舍、村里的黄狗、燕山上的鹰, 还有最明媚快乐的自己。
她怎么会舍得忘记呢?
开春时,她会随阿爹回室韦,骑着她的小马驹, 载着满车的绫罗、香料、晒干的南货,畅快地奔驰在茫茫林海的小道之间, 母亲温柔替她系上毛皮披风, 对着苍山覆雪之景对她吟道: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母亲是教书匠的女儿, 通文墨,擅诗文,可惜她不是个有耐心读书的小娘子。
她好张扬打扮,喜欢骑马驯鸟, 喜欢一切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销光货物之前,姐姐悄悄藏起最艳丽的一片锦缎, 笑吟吟道:年年喜欢装扮,阿姐就给年年裁漂亮裙子穿。
她兴高采烈抱住姐姐,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她会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嫁人、生许多孩子、再带他们回室韦、把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销向北方,最后拄着拐杖爬上鹫峰,看金乌徐徐沉入云山交接之处,彤云万里,每一缕都飘逸自由。
如果战争没有毁了她的一切的话,她或许会这样过完完满的一生。
但……没有如果。
她霍然睁开眼,费力道:“叶叙川呢?把他给我叫来!”
*
消息传去枢密院时,叶叙川正翻找前朝卷宗,挨个做好记号,试图从中翻出些蛛丝马迹。
侍卫狂奔入内,跪地颤声道:“大人!府里来报,夫人危重,怕是不好了!”
他右手一抖,一滴浓墨落下,转眼洇开一片痕迹。
呆了一瞬,他一手挥开堆积成山的卷宗,喝一声:“快备马!”
说罢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平日稳重自持荡然无存,甚至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他几乎握不住缰绳,凭着本能踏上脚蹬,凭着本能策马扬鞭,最后凭着本能冲向她身边。
府中一片死寂,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种寂静,宁可烟年闹,闹得天崩地裂,把叶府屋顶统统掀一遍,也强过她毫无生气地躺着,无情弃他而去。
依旧是他的拔步床,他的鹅绒软枕,他绣了交颈鸳鸯的织金锦被,不同的只有榻上的女人罢了。
她身子一天坏似一天。
而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衰败下去。
他恨这种无力感。
就如同年少时经历的那场战争:明知没有胜算,可皇命难违,家国难全,只得咬牙支撑,看着一个又一个族人死于皇帝的野心与猜忌,最后……阖族战死,只剩下他与远嫁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