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79)
靳以捧书失神,彻夜回想此句此批,犹如被凌迟了千万遍,痛至肺腑,但他仍要想,甘愿受此痛楚加身。
余生漫漫,若他能够以此偿还,是否百年之后他能够让自己再见傅明时,更坦然一些?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傅明所说的何谓佛有慈悲智慧,可渡人心中苦难。他曾经不信,如今却愿相信,佛所说的人世轮回。他愿虔诚相求,不为彼岸,只为来生。或者,以今世所承受的苦痛,去求一个来世的善始善终。
休沐日,若无要事,靳以都会去京郊。
墙角的蔷薇谢了,桐叶也片片飘零,靳以便移栽了几株秋菊至此,这是傅明去年曾经说过要种植的品种。
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然痛悔最重要的人竟已一失永失,却渐渐发觉,自己似乎更能理解傅明了。他自己曾以将门之后自居,认为大丈夫在世,便是要投效明君,保家卫国,立旷世功业,留不朽英名,这才是他生而为人的价值。但傅明嫁与他,作为读书人,仕途已断,前途尽失。可当他追寻着傅明足迹,窥见他曾经所经历的种种,想他所想时,他才发觉,傅明心中仍有着不逊于自己的热度。傅明曾说过,要为那些不被史书记载的芸芸众生写下他们的耕耘劳作、烟火人生,他一直在践行此诺。他读书作注,其中多少灵光乍现,感情澎湃,他原是如此深情而敏锐之人,却独独能够默然承受命运加诸于他的种种而不怨天尤人,以恩报恩,以德报德,始终捧着他那颗温柔敦厚之心,与人为善……他种花养鱼,靳以曾以为那是他的闲趣罢了,却在他的随笔中读到了他为花作诔为鱼而赋,方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待这些非人事物……
他生前,自己不曾好好地去了解过他,他死后,自己才终于透过他留下的种种将他看得明白,便更为他不甘,他那么眷爱人世,人世却弃他如草芥。
靳以想去那方墓前宽慰傅明,也是宽慰自己,告诉他,自己会为他记着这份深情,永矢弗谖。
沿着草色黄绿斑驳的曲径,靳以进入山口。却又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在傅明墓前,周承彦、燕乐等五六人正藉草而坐,抚琴煮茗而歌。似乎这并不是荒郊,而是某一处风雅之所,傅明也在他们中间,知交投契,同欢共乐。
见此一幕,靳以心情复杂。他想将他们都驱赶走,唯有他一人在此,长陪傅明,天地之间仅他二人,相伴相依。但他又为傅明高兴,至少除了自己,还有人记得他,怀念他,让他虽死如生。
最终,靳以既未说话,也不上前,而是悄然久立后又悄然而去。
第40章 章四十
芳满庭的梅花开了,一场雪后,香更清冽。
清芬袭人,靳以深深一嗅,这滋味如此熟悉,像是曾经的某个冬日重现,让他几乎失神,误以为回到了傅明仍在的过往。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便只是亲手折了梅枝,插在书桌上的瓷瓶中,轻笑着自言自语道:“若是你在,看见如此好花,是会作画一幅,还是作诗词一首?
傅明并不如其他文人一般,偏爱梅花。他喜爱梅花是真,但他对许多花草皆有喜爱,靳以曾翻到过他写的一篇随笔,说世人爱花多托付于花一份自己的情怀,所以有人爱桃李,有人爱梨,有人爱菊,有人爱梅,有人爱兰……而他之爱花,便是爱她们各自的色彩、姿态、芬芳等,不必有情怀之寄托,但欣赏而已。
靳以想起傅明的双眼,那眼中时常流露出的应当便是欣赏的眼神吧,因为对人间之千姿百态的美皆可欣赏,所以那双眼里始终有温度与光芒。
花开有时,花谢如期。
梅花半开半落时,纫兰出嫁了。
靳以作为兄长,亲自背着她出府,将她送到新郎官身边。
纫兰伏在靳以背上,低声在他耳畔说了句:“哥,我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开心的……”她顿了顿,“要是,要是明哥也在,就好了。”
轻轻一句,却让靳以心头一震,快出府门时,他才微微颔首回道:“嗯。你好好的,我与你明哥就都放心了。”
随嫁的嫁妆中,有不少珍贵物件。但有一件虽有些陈旧,论价格也不算昂贵,却是纫兰最为看重的。那是一架绘四时风光的屏风,并写有两行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后来,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时,她便将妥善收藏的屏风命人小心搬出,摆放在自己房中,对着饮茶欣赏,静静消磨一日。甚至连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都不知她为何对此屏风如此珍爱。
纫兰出嫁后回门,夫妻俩举手投足间都是恩爱体贴,老太太见了很高兴,但看靳以,又隐隐发愁,幸而还有乖巧懂事的昭彦在侧,聊以为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