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玉(45)
“你要是真能见他,能不能告诉他,我每天都在等他回来。我知道——他大概是害怕,当时他还那么小,我...我...我难道没有责任?他父母抛弃他以后,我养育他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好好教育过他,连最后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留下了这样的信,就这样一句我走了,然后留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最初的时候我恨他,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这样的责任,是需要家人一起去扛的。这不是一个人可以犯下的罪。你若是再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不要害怕了,可以回来了,这事,我和他一起扛。”
老爷爷看着我,卑微的,乞求的问:“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但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因为他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而我能做的只有缓缓整理我所知道的一切:十四年前的7月5日,肖姓少女的尸体发现在清远河边的红砖厂,所有证据都指向与她青梅竹马的邻居余珏,无论是指甲里的血迹、搏斗的痕迹、人证以及这封在7月7日所留下的信。
这些证据令人信服,无从抵赖,但是我知道,余珏在7月6日,在少女惨死那一天,也走向了死亡。
这封信是谁写的?
无论是谁,这个看似简单的案件背后都另有黑手。
或者——让我理清思绪,重新提问:到底是谁,在十四年前的7月5日的那个雨夜,用尖刀指着少女,在她身上留下几十道划痕还不够,最后还是残忍杀害?
到底是谁,在那一天,又将黑手伸向了那个少年,将他的人生腰斩在十六岁,还伪造书信,让他从此以杀人逃犯的身份永远沉眠?
到底是谁?
但是现在过了十四年,连埋藏在泥土里的尸骨都能腐化成灰,所有的过去已经被盖棺定论,所有的当事人都已经坚信他们所知的就是真相。
而我没有证据,我的证据只是无法说出口的,少年的死期。
我还能再找到真相吗?
但是,无论怎么样,在少年身死的那一刻,真相就在那里,死亡不会让事实平息,事实上——真相就在那里,不会改变、不会沉默。只需要我把他找到。
只需要我将他找到。
白川的回忆在他的身死之处。只要我接近,就可以隔着时间重新看到十四年前。
他的尸骨也在那里。只要我找到,就可以作为证据,撕扯开别人眼中确信的事实,打碎在他身上久缠不变的误解。
他因为恐惧而无法接近,他因为已逝而无力辩解。
但我可以。
而我可以。
清远河附近人来人往,无论什么时候人声都是鼎沸的。而清远河自己,永远那么清澈宁静,永不停歇奔涌向前,无论河里埋藏着什么,多少累累的枯骨,多少说不出口的秘密。
那时,白川说:“我能感知到清远县所有的水,但有一个地方的水,我永远不能靠近,不能看见,让我感到恐惧,就算我去接触,也只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和邪恶’而已。我想...那里大概就是我的身死之处了。”
他死在水里。
而与案件相关的地方:园林小区、小区广场、旧红砖厂这些地方,相差不过几百米,附近唯一的水源,就是清远河。
如果我没有猜错。
他在清远河。
在河底的某一个地方,或许是水草繁茂之处,或许是厚厚的淤泥之中,或许是鱼群环绕的浅水里,在我们欢笑、嬉闹、玩耍、并经常注视着的某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静默着他的骨头,与倒映着的蓝天白云、欢笑着的人群的声音、流淌着的冲刷着的水融合在一起,安安静静。
手机又开始震动,白川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我抱歉的看了老爷爷的脸,糊的满脸的泪水让我此刻已经无暇他顾,我只能告诉他,我还会再来。
我走出屋子,接了这通电话。
“小玉!”白川的声音和刚才截然不同,听起来,他像在跑,呼呼的风声和他的喘气声融为了一体。
我竭力止住自己的哽咽,力图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白川,我被老师留堂了。你不用等我了。”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那边的声音几乎是凄厉的,这样的声音几乎刺破我的耳膜:“停下来!不要去了!”
不愧是水灵。果然瞒不了他。
“不,我要去。”我平静的说:“白川,你知道吗——2009年7月7日,你爷爷收到了落款是你的信。”
手机那端沉默了一小会,这个消息却并没有让他多么吃惊:“那又如何?或许是我早就写好的信,或许我只是填错了日期——那又能代表什么呢?”
“不是你!不是!”我撕扯着喉咙,其实我知道我这样的强调也是一种残忍,这句话又会把他劈成两半,一个是过去被大家熟知的杀人魔,另一个是我的白川。这些年,我无时无刻的强调着他是个多么好的人,表扬的同时也是贬损。好像我对他的感情只源于他是个好人。所以他才会这么害怕自己未知的过去,可是——难道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才该被我喜欢的吗?他是因为不干坏事才被我喜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