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53)
锦堂风月尚不知,梁上君子想打人。
方祈趴在齐太妃殿中的屋梁上。他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又掏了一块丹桂月饼出来,刚放到嘴边,想了想,又默默塞回去,仅仅靠着被月饼香气唤起的口水,聊以慰藉已经饿得快要瘪下去的肚子。
他在一个时辰前就摸到了冷宫。
他本以为在这样的节日里,冷宫的宫女们也应该聚在一起,像平常人家一样吃吃月饼、闲话家常,再不济,就像他上次来时一样,围成一桌冷冰冰的僵尸也好方便行事。然而当他踏进冷宫时,却只见那几个老迈的、刻薄的、涂粉的宫女手里揣着瓜子,正围成一圈站在齐太妃的寝殿前,一边嗑牙,一边看笑话。
这笑话,自然是齐太妃和那周姑姑的笑话。
黯淡的灯光透过早已被虫蛀烂的窗纸溢出来,殿中人仿若戏台上的被人操控的皮影,不仅面目模糊,一举一动更是生涩扭曲,配合着支离破碎的哭声、求饶声、咆哮声,就像一出以滑稽开场的悲剧,外人只看得到滑稽,却并不在意这其中是否有六月飘雪的冤案。
方祈先前只匆匆见了齐太妃一面,然而他对那女子痛苦挣扎的印象太深,此刻看着这群抱臂看笑话的白头宫女,只觉心中硌得慌,遂避过她们,从后殿寻了扇窗,悄悄翻进殿内。
只是殿内的情形比殿外好不到哪去。
两名小宫女正压着齐太妃的手脚,试图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定。周姑姑手里抓着一把被撕碎的布条,气得胸口一挺一挺的,她一边骂,一边试图用手捂住齐太妃的嘴巴,想要以此阻止这个疯子癔症发作时的呼喊。
只是她们碍于齐太妃身份,动作畏手畏脚的,被她们压制住的人却一点也不在乎什么架子。就在方祈逡巡四周,犹豫着要不要先熄了殿内灯烛、只借着月光暗中偷人时,忽听到殿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吓得他差点没抱紧柱子,一头栽倒在地。
方祈好不容易在梁上稳住身形,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向殿中看去,只见那周姑姑脸色煞白地捂着左手手掌,有殷红的鲜血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滑落,滴在她一身素色的宫裙上,斑斑点点,如堕梅花。
而另一边,齐太妃的唇角也带着同样的血迹,那血迹糊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疯疯癫癫同时空无一物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似乎不知道被自己咬在齿间的是旁人的皮肉,懵懵懂懂地嚼了嚼,又呸地一声吐在左边的小宫女身上,不管不顾地继续挣扎,发出要孩子求陛下等等莫名其妙的嚎哭,其情状之惨烈,几乎可与那传说中阿鼻地狱里的修罗恶鬼相媲美。
方祈被齐太妃这般可怕的样子吓住,怔愣了半天,没敢动手。
等到他回过神来,记起沈孟虞对自己的要求时,底下周姑姑却再也忍受不了齐太妃的疯癫,不管不顾地撕破面子,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与齐太妃二人就这样在寝殿中厮打起来。
那两个小宫女早被齐太妃那一咬唬住,瑟瑟发抖地松开手,噤若寒蝉地躲在边上,也不知是呆了还是傻了,竟连喊殿外的人进来帮忙都不会喊。
方祈不是没看过女子打架,但是一个疯婆子和一个老宫婢之间的厮打他还是头一次见。只见那二人又抓又挠,撕来咬去,压在地上的黑发纠结不清,绞成一团,就连膏烛的光芒也照不亮她们惨白的面容。
在这黑白二色之间,还有那一抹红色的血迹偶尔浮现,影影绰绰的血光吓得他愈发不敢动作,只能缩在梁上当鹌鹑,打算等她们消停点了再寻机会带走齐太妃。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过去,齐太妃消停是消停了,然而她瘫坐在地上,脸颊高肿,鲜血污面,身上衫裙皆破,又累得那两个小宫女上来服侍她更衣涂药,如此一番折腾,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这两个宫女的动作能不能再快一点?要是耽误了沈孟虞叮嘱过的时辰可怎么办?他可还没吃饭呢!
方祈的一颗心历经同情、惊恐、无聊等多重翻覆,到最后,只剩下焦躁。
那厢周姑姑用上十分力气,好不容易赢了这场厮打。她靠在椅子上,一脸狼狈地平复气息,原本簪在头上的那几朵桂花早就掉没了,从方祈趴在梁上的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见她额头上紫了一块,唇角歪斜,向右边耷拉,比之齐太妃,不遑多让。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宫里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母老虎啊!方祈不过瞟了周姑姑一眼,回想起那句俗语,心有戚戚。
他又看了一会儿,总算等到那周姑姑恢复些许气力,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周姑姑将脖子微微向旁边拧了拧,看见已经变回温顺模样的齐太妃被那两个小宫女扶回床上,一声不吭地任人摆布,这才长长松了口气,龇牙咧嘴地咒了这失心疯的老怪物一句,唤那两个小宫女过来,让她们熄了油灯,一人搭着手臂,一人扶着后腰,磕磕绊绊地走出寝殿,回去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