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146)
他从沈孟虞手中接过诏书,提起玉玺。翰墨为证,朱砂做鉴,任稗官野史如何将这段真相流传后世,正史之中无从得见的那一名小贼名讳就此湮没,不必提起,亦无需记得。
“我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
沉甸甸的玉玺嗡然坠落,擦肩而过的一瞬,方祈轻声道。
第69章 片玉有心
“你带你进宫,你要帮我从宫里,偷一个人。”
“从今日起,我不仅会教你吹这叶笛,我还要教你读书。”
“若我日后主政,许你个王侯将相,你看可好?”
“你是我沈家的人,我怎能不救?”
“我看你一点都不像猴子,这么贪吃贪玩,明明是只小猪。”
“我相信你。”
……
“换齐妃。”
寒风呼呼打在脸上,天上又下起了雪。他分不清那自颊边流进嘴中的究竟是雪水还是眼泪,已经完全丧失了五感的他只一门心思向前跑,跑得离皇宫越远越好,离金陵越远越好。
最好离那个人,也越远越好。
自相遇以来的一幕幕过往愈发清晰起来,只是无论有再多的笑言、约定、承诺,当沈孟虞今日出现在冷宫的身影浮上心头时,一切悲欢俱在这长达数月的谎言之下被锤得粉碎,留下的,只剩疑问。
沈姝曾经告诉他,沈孟虞待他与待旁人是不一样的。可这个不一样,究竟是因为他是方祈,还是因为他是所谓的先帝之子?
如果他只是方祈,沈孟虞还会这样待他吗?给他吃肉,教他读书,送他带钩,陪他走遍吴兴的每一处角落,与他许下那个王侯将相的诺言?
一切,都是他为了骗他,利用他,在最后关头抛弃他而做出的伪装吗?
那他为什么还要救他,还要护他,还要将那道未写全姓名的诏书捧到他面前,让他做出决定呢?
沈孟虞,你究竟,为什么?
方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亦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泪水在颊边封冻,他只知道他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身体疲惫至极,却还是无法与心里的那个人拉开距离。
他在一处高耸屋脊上停了下来,转过身,茫然地注视着脚下的金陵城。
冬时日短,夕阳即将落入城墙那边,明天就是旦日,已有提前出来做买卖的小贩们提着灯笼、挑着扁担沿街叫卖,长街之上,灯火依次点亮,从星星点点,到连成一片,很快,偌大的金陵城被这些灯火填满,华光灿灿如上好的丝绸,沿着城中最宽阔的那一条长街,一直通向城北巍峨高耸的宫阙。
宫阙之间,藏着天下最稀罕的宝贝。
方祈忽然想起,当初沈孟虞托他入宫偷齐妃时他曾提过一个条件,要沈孟虞帮他盗取宫中最稀罕的宝贝。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伤痕累累的掌心空无一物,他盯着那早已不觉疼痛的血洞,若有所思。
他只是在偷到那天下最稀罕的珍宝时,忽然不想要了。
人之情,不过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从前他按盗跖前辈所言习此道,赏人间最灿烂的颜色,听世上最悦耳的琴箫,吃天下最美味的佳肴,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懂得,原来他所求的不是这些声色犬马、美酒佳肴,他所求的,不过是一颗真心。
那颗真心他偷不来,抢不到,顺不了,那颗真心在沈孟虞那里,他看不见。
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他。
这真是太麻烦了。
方祈吸吸鼻子,揩去面上泪水,纵身掠下屋脊。他小心翼翼地藏住身形,翻墙过院,在未惊动任何猫猫狗狗的前提下从一户人家中盗得外袍一件,旧布条若干。
从百宝袋中摸出本来是为了治背后伤口备着的药粉,随意在身上撒了撒,又将右手简单裹了一下,有些伤口已然不疼他便不再去管。临走前,他甚至还借了厨上正烧着的热水囫囵吞枣地洗了一把脸,在灶台边放下一只小银杯,这才蹑手蹑脚地重新窜上屋顶。
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罢了。
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沿着脚下的灯一直走,走到崇安坊和康平坊十字向左拐,跨一个里坊到元敬坊,此前方祈从季云崔处寻到的补玉师傅便在这座坊中开玉铺。离十五日之期尚有三日,方祈本意只是想托那师傅将此前送来的玉钩补好送到沈孟虞府上,谁料那位大师见他前来,却是手脚利索地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锦囊丢给他,竟是已然完工。
“拿去吧,我这几日心情好,手上利索不少,昨日才补好,你今日就来也是运气,那剩下的一分工钱我便不收你了,该回去了。”街上人声鼎沸,只是玉铺不做夜间生意,老师傅挥挥手,大方地直接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