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安(43)
“章公。”皇帝坐在凳子上微微俯身呼唤。
章寿听到呼唤后,吃力的睁开眼睛,他喘着气,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圣人恕罪…”
皇帝轻轻按着章寿,不让他起身行礼,“章公不必如此多礼。”光是看着,都替这位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感到痛苦,皇帝很是心酸,“吾一定会聘请天下的名医为你诊治。”
章寿却摇头,“臣…命数已尽,圣人不用…再大费周章…当把重心,放于国事上才是。”
皇帝挑起眉头,“可是,大唐不能没有中书令,朕也不能没有贤相你。”
章寿继续摇头,“望圣人…恕罪。”
见章寿的面容越发痛苦,皇帝再不敢多问了,于是抛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直言问道:“朕这次来,是想问问章公,朝中谁能接替中书令右相之职。”
“太子少保,李长之。”章寿回道。
一听到时李长之,皇帝顿时感到不悦,李长之是太子老师,失宠后罢相,又岂会复用,“除了他呢?”皇帝又问。
“中书侍郎卢明奕。”章寿又回道。
“卢明奕已经是宰相了。”皇帝挑眉道,卢明奕是太子的舅父,为章寿一手提拔,做到宰相已是惹他忌惮,又岂会让他成为诸相之首,“侍中李甫不可以吗?他主持修订律法,为相多年,也为大唐立下了不少功劳。”
章寿听后,顿时感到无望,于是连连摇头,“圣人心中已有人选,又何必再来询问臣,李甫劝圣人重用胡将,其心可诛,陆善权重,恐生谋逆,为祸大唐,望圣人尽早诛之。”
章寿的性子即使到死也没有收敛,这惹得原本同情他的皇帝很是不快,“国朝自太宗以来,海纳百川,胡将戍边守国,也有功高者,先生作为宰相,理应有度量才是。”
皇帝不但没有采纳章寿的建议,反而对太子起了警惕之心,“朝中文臣,多向太子而忤逆朕,这才是其心可诛。”
皇帝拂袖离去,章寿躺在榻上老泪纵横,“上天真的要亡我大唐吗?”
章拯送走皇帝,跪在父亲榻前哭泣,“阿爷。”
章寿留着最后一口气,看着跪伏于地的诸子,吃力的呼唤长子近身,“转告太子殿下,万万要小心李甫,胡人,不可不防。”
“儿知道了,阿爷,您好好歇息吧。”章拯不忍父亲重病之际还要如此忧心。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章寿道,“圣人已近昏聩,胡将迟早祸国,回天乏力,你们要尽快借服丧守孝之名远离官场,若非遇明君当政,勿复入也。”
“儿知道了。”章拯擦着泪道。
章寿看着房梁,泪水打湿了枕巾,他苦笑道:“老夫在朝数十载,为盛世大唐倾尽一切,临终了才想起自己的儿孙,老夫自问不愧于家国,却有愧于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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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宫不久,修政坊就传来了噩耗。
——大明宫——
宫人奉茶,他却将茶杯摔碎,“太子个个都仁孝,唯独吾,吾在百官眼里成了不义之君。”
“三郎何事发这么大火。”张贵妃走进殿内。
“还不是那个老家伙,到了死了都要刺朕一下。”皇帝怒火中烧道。
“三郎刚还为了章相不肯带妾一同呢,怎的这会儿又为他的事发脾气了。”张贵妃于一旁埋怨道。
“他向朕举荐的接替人选,都是太子的人。”皇帝道,“又说李甫与陆善有反意。”
“圣人不是试探过陆善吗?”张贵妃道,“昨日他入宫,还说要认我做阿娘呢,他都快赶上妾父亲的年纪了,若圣人还是不放心,不如与之结为儿女亲家,这样一来,便有理由将他的儿子扣留在长安了。”
皇帝摸着胡须,张贵妃将话题转移后,渐渐的也没有那么多气了,“陆善想认你做阿娘?”
张贵妃轻轻点头,“陆善平日里入宫,从不会空手,想着法儿的为三郎弄来奇珍异宝,又懂得讨人欢喜,敦厚可亲,三郎曾亲自为他赐名,认做义子,倒也不是不可。”
皇帝思索了一番,觉得可行,“若是吾的长子没有早夭,也应与他一般年纪了。”
“大家。”冯力神色紧张的走入殿内,叉手道:“右相,卒了。”
作者有话说:
《唐书·百官志》“凡丧,二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唐朝的宰相基本都是三品四品。
历史上唐玄宗的长子是在天宝十一年才去逝的(因为打猎被抓伤了脸,毁容了,因此失去了继承权)
因为皇帝儿子多,毁容的话,基本就无缘东宫了,更何况李忱是真的腿瘸。
第32章 秋风赋(十八)
——东宫——
此刻的东宫还在为太子的次女及笄做筹备, 作为太子嫡女,至十岁时就受封长宁郡主。
长宁郡主坐在铜镜前,太子妃卫氏亲自替其梳头, “这一眨眼, 二娘也到及笄的年纪了。”
长宁郡主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回头望向太子妃, “阿娘,他们说及笄礼之后, 翁翁要把我许给胡人是吗?”
太子妃听后,紧张的反问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詹事府的少詹事, 还有左春坊…”长宁郡主回道。
“这都是宫里的流言罢了。”太子妃打断道。
“可是女儿害怕。”长宁郡主难过道, “胡人凶恶,女儿不想像远嫁的姑母一样。”
看着泪眼婆娑的女儿, 太子妃心疼极了,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安抚,“有阿娘在, 不会让你嫁给胡人的。”
“在说什么呢?”从弘文馆回来的太子掀开珠帘入内, 却发现妻女抱在一起, 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这是怎么了?”
长宁郡主便扑到父亲怀里, “阿爷。”
太子看着母女二人, “圣人召见你们了?”
太子妃摇头,“最近宫里一直在传二娘的婚事, 三郎, 难道圣人真要将咱们的女儿嫁给陆善的儿子?”
太子一边安抚着女儿, 随后抬头回道:“不过是陆善在夜宴上随口一提而已, 阿爷又怎会把自己的亲孙女下嫁胡人呢。”
“未必是随口一提。”太子妃提醒道,“陆善和谁走得近,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若是陆善通过张贵妃求情,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太子妃又反问,“殿下难道忘了,天圣四年,圣人将宗室出女册封为公主,出嫁到奚,那可是圣人的亲外孙,卫国公主之女,更何况陆善一家,还是于国有功的胡将,非外朝附庸。”
作为没有实权的太子,有废太子前车之鉴,他处处受皇帝提防,便也从来不敢忤逆皇帝,做事谨小慎微,“此事,吾会想办法的。”
太子的话音刚落,长平王李淑就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太子妃见他如此,便训诫道:“怎出去一趟,回来就如此冒失,这宫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莫要仗着圣人的宠爱,给你自由出入之权就忘了规矩。”
“阿爷,阿娘。”李淑向嫡母与父亲叉手行礼。
“阿兄。”长宁郡主向兄长福身道。
李淑也顾不得妹妹是否还在伤心中了,着急的向父亲说道:“阿爷,右相…”
“右相?”太子瞪起双目,“右相怎么了?”
“右相殁了。”李淑神情凝重,颇为伤心道。
只见太子突然变得僵硬,“阿爷?”随后重重倒在了坐榻上,太子妃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三郎。”
太子一手撑着放茶具的矮案,痛心疾首道:“难道就连上天也不肯庇佑大唐吗?”
“右相这些年以病体苦撑,圣人也再听不进去劝谏,于右相而言,当是解脱。”太子妃宽慰丈夫道,“右相对大唐做的,已足够多了,就算没有右相,妾相信,朝堂之上仍有忠贞之士,殿下何必气馁。”
太子却摇头,眼里充满了恐惧,“右相走了,还有谁能够牵制李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