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安(104)
刚抵达华清宫,皇帝便于大殿中赐宴群臣, 直至醉酒, 才由宫人将之扶回飞霜殿。
华清宫为享乐之地,故而规矩没有在长安时那般严格, 有特权的重臣, 能前往各大楼阁观景。
是夜, 整座华清宫灯火通明, 皇帝回到飞霜殿歇息,群臣也回到各自宅第。
他们将要陪同皇帝在这里过完整个冬天,内侍省早已将皇帝的行程定下,使每一日的玩乐都不重样。
内侍监冯力带着几名宦官来到亲王居所,至雍王宅第时,却见屋子一片漆黑,“十三大王呢?”
冯力询问着院中伺候的宫人,宫人福身,“回冯监,十三大王带着苏娘子出宫去了。”
“出宫去了?”冯力低下头思索,“这马上就要夜禁了…”旋即将一块牌子与钥匙交给宫人,“圣人赐浴少阳汤。”
“可知十三大王去了何处?”冯力再次问道。
“大王没说,奴只知是往昭阳门的方向去了。”宫人回道。
“昭阳门…”冯力摩挲手老皱的手背,华清宫的宫城周围,建造了许亭、台、楼、阁、坛以及花园冰井,“看来雍王是去了那儿。”
冯力转身,带着几名宦官离去,此时皇帝已在飞霜殿之南的九龙汤中泡温泉,眼下快要到夜禁关闭宫门的时候。
昭阳门乃后山门,昭阳门外是玉辇路,为御辇登山的便道。
路旁有长生殿以及百僚厅,此山为西绣岭,地势自东向西,最高峰为第一峰。
第一峰西侧有羯鼓楼,楼东上有一亭,名翠云亭。
对于李忱而言,华清宫并不陌生,但那是幼时的记忆,如今的华清宫变得眼花缭乱,皇帝穷奢极欲,用民脂民膏打造的天堂,已经完全变成享乐欢愉之处。
唯有不变的,是那座最高的山峰,寒风从山上呼啸而过,天色变暗后,山上的气温也越来越低,山顶一片孤寂,而山下的华清宫却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翠云亭能看到的是月光下的一盏孤灯,一抹微光与两个人影。
苏荷趴在翠云亭的美人靠上,静静聆听着身侧传来的笛声,一阵寒风拂过,她起身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披到了吹笛人的身上。
翰林院的画师原本也想趁着月色登高望远,但在山腰看到后便不忍打扰,而是拿出纸笔将这一幕画下。
山下的景色,无非是斗鸡与舞马,以及永不间断的宴饮与歌舞,华清宫虽有朝堂,但形同虚设,只有宰相在其中理政,而皇帝几乎不会前往,朝堂便成为了宰相的朝堂。
苏荷就这样看着李忱,就像去年上元节在花萼相辉楼中一样,她的笛声,超然物外,不滞尘俗。
烛火与月光交相辉映,一同打在了李忱的身上,苏荷安静的听完了整首曲子,却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与曲调一样的孤寂,“雍王的笛声略显凄凉,可是触景生情?”
李忱垂下手,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玉笛,“这里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地方。”她回道,“小时候,阿娘经常陪圣人上来,但大多时候都是为了借用典故告诫君王。”这里曾有她母亲的身影。
苏荷倚在美人靠上,风不停的吹向山顶,尽管已至冬日,但山上的草木依旧茂盛,气候也不似长安那般干燥。
“雍王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志向远大之人,可因为是女人的身份,被困于宫城之中,又因为母亲的身份,她才更渴望长久的安宁。”苏荷说道,“家和国从来都是分不开的,只有国安,才有家宁,也许,她很明白你父亲的为人。”
李忱俯视着山下,“后宫中有太多女子,母亲得宠,却不是唯一,长安殿也有宁静无人来之时,但我从未见过母亲落泪,唯一一次,是兄长的死。”
“有些眼泪,不需要为不值得的人而流,而值得之人,是不会让你落泪的。”苏荷道,“流血与流泪,若非时势不允,谁愿选择做那流泪之人,但我偏不信这时势,就算流干了血,也绝不落泪。”
李忱将视线挪到苏荷身上,安静祥和的山顶,只有风啸的声音,“初见七娘时,便觉得七娘应该是那天上展翅高飞的鹰,又岂能受困于内宅。”
苏荷看着李忱楞了楞,旋即闭上眼睛勾笑着无奈,“可我,纵然心有不甘,却仍然没有摆脱身为女子的命运。”
李忱睁着双眼,“雍王之妻的名分,绝不会成为你的枷锁。”
苏荷笑了,因为李忱的话,“你知道吗,如果换做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不会信的。”
“不,”李忱摇头否决,“我希望七娘明白,李忱给出的承诺,不是因为同为女子的无可奈何,而是…我心中所想。”
对于李忱的话,苏荷呆滞了片刻,片刻后,她再一次笑了,笑得很自然,是由心而发,“我明白了。”
“小郎君。”一句带着粗喘的声音从山腰处传至山上。
没过多久,两个宦官便提着宫灯登上了山,冯力提着下裳,每走几步便要歇息喘气。
“冯翁?”李忱侧头,苏荷也从座上起身。
进入翠云亭,冯力一手撑在木柱上,粗喘着大气抬头,“老奴就知道您在此处。”
苏荷遂上前扶着冯力,“这山如此高,翁翁怎么亲自上来了。”
歇息了一会儿后,冯力看着李忱与苏荷,“这都要夜禁了,十三大王难道要和苏娘子在这山上过夜不成?”冯力直起腰杆,“再说了,山上风大,您这身子骨怎经得住啊,要是贵妃娘子知道了,指不定得多心疼。”
“已到夜禁时辰了吗?”李忱惊讶道,“时间过得好快。”
“圣人将太子汤旁侧的少阳汤赐给您了。”冯力又道,“以往都是赐皇长孙长平王,这不,今年您来了。”
李忱抬眼,冯力意会,“大王不用担心,长平王跟太子殿下在一起。”
“您在这山上吹了风,正好回去泡泡温泉,暖暖身子。”冯力又道。
于是一行人便从翠云亭离开,到山下时,宫门已经关闭,幸而有内侍监冯力在,有天子敕命,方得夜开宫门,昭阳门内是前殿,冯力将二人送至前殿左侧的少阳汤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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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汤与少阳汤都在昭阳门前殿东侧,殿西侧则有尚食汤与宜春汤。
太子汤与皇帝专享的九龙汤中间隔着日华门。
——九龙汤——
今年的九龙汤,装饰着东平郡王陆善进贡的玉石雕,石梁雕刻的莲花横于池面之上,以及旁侧用白玉石头雕刻的鱼龙。
昏昏沉沉的皇帝从飞霜殿乘辇至九龙殿,热气从汤池内缓缓飘出。
等池水刚刚好没过莲花时,宫人便上前替皇帝宽衣解带,劳累了一整日的皇帝抬脚踏入汤池中,就在入池睁眼时,池边玉石雕刻的鱼龙忽然浮出水面,大雁展翅,皆向他袭来,皇帝吓得从池中跳起,眼里充满了惊恐,连魂都差点丢了,“这是什么东西。”
“圣人,这是东平郡王进献的白玉石雕。”宫人被皇帝这一举动吓到,于是解释道。
“把这些鱼龙拿出去,给朕砸了!”皇帝怒道,“朕不想再看见它。”
众人皆不明所以,只得安吩咐照做,“喏。”
经这一吓,皇帝心思全无,便匆匆返回了飞霜殿,又召张贵妃陪侍。
而汤池里用白玉石雕刻的鱼龙,才刚送过来没多久,便被皇帝下令砸碎,汤池中的装饰只剩下了石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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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汤——
九龙汤的惊魂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地方,孝真公主坐在汤池内,身体逐渐发热变得红润。
吱~
忽然,殿门被打开,一道光束透过屏风照了进来,听到步伐声后,孝真公主并没有起身裹衣。
“夜闯汤池,打伤看守,这可是重罪。”孝真公主用手掌舀起一勺水淋在雪白的肌肤上。
“我只是让她们睡着了。”月光照射下的身影,是个身穿盘领窄袖的少年,他站在屏风外,再没有了其他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