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难容双绝艳(184)
沈绘第一个看到她,蹦过来先看了一眼饭盒,皱了皱眉道:“玉姐姐还不肯吃饭,小垚,咱们得想想办法啊。”
沈垚苦涩的摇了摇头,她同沈绘一般年纪,占了同一个姓,性情又大致相同,现下沉寂的九华山也就只能同她说说话,处了将近一个月后已如挚友一般,若不是师父令人担忧心碎,怕是早就拉着她结拜姐妹了。
姜潭月扯了扯堂姐的衣袖,这是她不知所措的惯有动作,那日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黄山上下来,又是怎么回到的九华山,只觉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毫不真切,只得紧攥着堂姐的衣袖,由她带着走。在迷雾一般的记忆力,唯一记得清楚的也便只有最后萧白玉垂眸不语的苍白神情,玉姐姐再没说过一句话,自这一个月来,自秦姐姐走后。
姜流霜烦躁的薅了一把头发,这些时日来她已经把老天爷骂了无数遍,为什么要故意捉弄她们,很好玩么。她同夜诀沉和秦红药交好八年,亲眼看着沉哥哥倒下去,心中的震惊悲伤不会少去半分,若她们这些旁观者都觉得痛彻心扉,那两人又该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她也站起身,掀开汤壶的盖子瞧了一眼,虽几乎和端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但还是少了些许,估摸是就喝了一口汤。她沉下来的脸色硬邦邦的,口吻也是一样:“这汤是我用千年人参熬出来的,喝一口也能再撑她三日,只是一个月了,再这样下去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了。”
这话让本来就弥漫着愁云惨雾的正厅里更加沉默,只是谁又能去劝她,劝她什么。孟湘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里堆满了哀伤,她比谁都不愿见到玉儿变成这个样子,若是早知秦丫头的身份,她这一辈子到死也不会把那张皇榜拿出来,宁愿就让玉儿蒙在鼓里,同秦丫头去了,杀了谦王报了师仇,哪怕最后中原易主,也比现在好上太多。
常将军压抑着坐了半晌,他虽刚正,却并非不通情理,黄山上发生的一切他心里也是有数的。最终他能在那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中活下来,绝非是夜诀沉的恻隐之心或是旁的什么,应全是顺了长公主同那位金国女子的情谊。他的确再没有任何颜面要求长公主再为了对抗大金做任何事,可是……
常将军忽然站起身,身高八尺的魁梧壮汉立在那里,便挡住了大片的阳光,彷佛瞧着他的影子,便瞧见了抵挡住十万金兵的雁门雄关。然而下一秒,这万里雄关便直直的跪下,他沾满敌军鲜血的手结结实实的撑在地上,常将军跪在大殿上,像是恳求孟湘,又像是在恳求每一个人。
“这一月间我自邺城往返九华山已有五次,一路沿途尽是白骨森森,我欲挽救黎明百姓于泥浆,保全中原大地于乱世,奈何谦王势大,金兵凶猛,若无长公主相助,中原必亡。我亦自知我这一条命是仰赖长公主的情分换来的,若长公主肯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待战事终了,我必定提头来见!”
常将军重重跪拜了一番,便起身大步向外走去,他久留不得,虽然除掉了陈玄公和金铁衣,但京城依旧被谦王牢牢地掌控在手,他不肯派来救兵,邺城瞬息之间都有可能被破。即使朝政再乱,常将军也无法坐视不理,他忠于皇上,忠于百姓,邺城一定要守住,绝不能让金国蛮夷之人再踏进一步。
常将军走了许久,依旧没有人出声,她们这一月间虽从未下过山,不过想闯上山的大大小小的亡命之徒也都见了不少,一开始还诧异,怎么什么货色都敢打九华派的主意。后来见得多了,不免好奇,留了个活口多问了几句,才得知山外早已是一片人间地狱。
只是以她们同秦红药之间的情分,是万万做不到去回应常将军的恳切请求,也只能沉默。一室的人从晌午坐到了日头西斜,一如这一月来的每一日。终于,孟湘撑着桌子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温和道:“小绘,劳你扶我去玉儿那,我想去看看她。”
说来也是心里后悔惭愧,这一月里她都不大敢去见萧白玉,若是她不曾隐瞒,若是在黄巢墓中就一切真相大白,是否那两人之后便再无那么多生离死别的纠缠,是否现在也不会伤的如此之深。沈绘应了一声,扶着她缓步走向掌门房外,待到了房外,沈绘自觉地松开了她,退了几步。
孟湘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转头对着紧闭的房门,干瘦的手松了又握紧,好不容易抬起来,轻轻的敲了敲房门,只是声音一出口还是带了些颤音:“玉儿,是我。你……不必开门,我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
孟湘再怎么竖耳倾听,门里都没有一点响动,她心中酸涩,却又觉得不得不把方才得知的消息告诉她,玉儿应是很想知道的,关于秦丫头的一切。
“方才常将军来过,同我们说,半月前大金举国上下为太子举行了国葬,封号太/祖。而今日是金国太宗的登基大典,金国的第一位女帝。金太宗继位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挥兵南下,不死不休。”
她喘了口气,还要再说,扶着的门框却出乎意料的打开,门里门外的人都是一怔。萧白玉太久未见阳光,哪怕只是暗淡的夕阳,照进眼中也极度不适,她在血红的夕阳中闭了闭眼,嗓音万分沉哑:“孟前辈进来坐罢。”
孟湘抬头看她,迟迟回不了神,如血的残阳在她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光,如此的遥远,如此的寂静,彷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血色中。她雪白的身影在残阳的余晖中移开一步,给孟湘让出路来,这一晃却荡出了衣衫下大片的空落,似是衣衫包裹的并非是她的躯体,而是一团触手及散的空气。
直到萧白玉伸手来扶她,孟湘才全身一抖,一半是碰到了她阴冷的手,一半是心中忽热按泛起的绞痛。屋内更是半点阳光都不见,窗棱严密的合着,若是萧白玉把那一道门关上,屋内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恍如永生的黑夜。
萧白玉顿了一下,还是敞着门坐了回来,终是给阴暗森冷的房内透进了一束光。她背光而坐,融融的光影将她的身形晕的更加消瘦,孟湘看着她都有一种错觉,她远远的倾听着自己,可自己的声音却无法触及到她的衣角。
孟湘想着她这一月都是在漆黑的房内默默坐着,不吃不喝,不想不睡,没有一丝光,没有半点声音,鼻中狠狠一酸,竟是不自觉地掉下泪来。萧白玉像是看着她,在晕黑的光影中眼中的波光一闪而过,又归于沉寂。
孟湘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没有一丝温度的指尖静静的躺在自己手心,如同流尽了身体中的血液,不管怎么用自己的掌心去温暖她,依旧透着森森冷意。孟湘哽咽道:“玉儿,是我对不起你,倘若我没有藏起来那张皇榜,倘若我没有去寻常将军,一切都不会变成这个模样……”
“并非是孟前辈的错,谁也没有错。”萧白玉的嗓音沙哑而柔和,低沉的平淡的语气,却隐隐透出股歇斯底里的阴沉,听的孟湘阵阵心惊。
孟湘几乎流着泪祈求她:“玉儿,你便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吧,去寻她也好,离开这里也罢,只是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
哪怕一个月都不曾开口过,她说来依旧流利通畅,似是在心里想过无数遍,问过自己无数遍:“那时,我本可以追上去,本可以帮她一把,本可以同她一起走,而不是只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在世间。”
她语气坚强到有些冷淡,半点都听不出来是否有泪意,是否会疼痛,只平静的诉述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我没有动。”萧白玉坐在黑影中一颤不颤,甚至连睫毛都未曾有过一次眨动,也不管旁人作何反应,声音沉了下去:“我用何面目追上去,又该用什么身份去帮她,我从不愿亏欠任何人,可最后发现,我亏欠最多的却是我最深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