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夏往事+番外(3)
秦水凝悠悠点头附和,手上拨动算盘的动作全无停顿,一心二用得极其妥帖:“你一个孩子都懂的道理,她们怎么想不明白?所以可怜。”
“非说她们可怜的话,谢小姐岂不是更可怜,无端端地被人说是非。”
“有你帮她说话,她便不算可怜。”她不愿多说谢婉君,淡淡答道。
“这是什么道理?郝太太那话说得太不中听,否则也不至于连带阿姐,触了阿姐的伤心事。”
秦水凝缓缓将双眼从账本上挪开,看向熨西服的小朱,不免觉得他今日勤快不少,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小朱并非同她拜师,而是在秦制衣临终那一年拜的秦制衣,本事不曾学到,师父已经撒手人寰了。正巧秦水凝缺个打杂跑腿的学徒,便将他留下,他倒是想再拜秦水凝,秦水凝没答应,故而始终唤的是“阿姐”。
她遽然开口,审讯似的:“到谢公馆去是又闯什么祸了?谢小姐生得一张佛口,给你洒了宝瓶里的甘露,叫你不仅变得勤勉,还要句句为她说话。”
小朱本打算敷衍过去,含糊说道:“没有啊,阿姐,今天跟我回家去吃饭罢,小妹过生辰,姆妈定要加菜,我半个月前就开始盼着今天这顿了。”
秦水凝冷脸盯着他,眼神暗放冷枪,小朱硬着头皮送上那张银狐皮,仍想着化解:“说是张皮毛,谢小姐要做毛领和披肩,阿姐快打开来瞧瞧,也不知皮料够不够。”
“上次谢公馆的黄妈外出采买,路过专程来见我,同我告你的状,你当那谢小姐如表面一般和颜悦色,即便她当真包容你,你当这是件好事?素昧平生的,凭什么待你好?”
秦水凝一边拆包裹严实的黑布,重复谢婉君不久前的动作,一边娓娓道来。她声音轻细,即便是问句语气也是平的,无形给小朱施了压,只觉她不怒自威,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眼下这种大太阳天最容易肝火躁动,秦水凝却忍得极好,甚至让人疑心她根本没恼,只静静地看着小朱,小朱却觉得什么情绪都感觉到了,惭愧地低了头。
“谢小姐宽宏,素来是不与我计较的,下次,下次我一定小心,送去之前再仔细检查一番。”
银狐皮露出了真面目,秦水凝也不禁在心中赞美,真是件漂亮东西,旋即与黄妈所想大致相同,完整的一块皮却要裁开做毛领和披肩,委实算是暴殄天物了。
“你既说她宽宏,便继续错下去好了,等某天丝针当真扎上了她的腰,看她还会不会对你宽宏。”
小朱彻底亏心,摸着鼻子嘀咕道:“谢小姐在咱们这儿做了好几年的衣裳了,阿姐怎么同她还是全然不熟,甚至不大待见谢小姐呢?”
食指拨多了一颗珠子,秦水凝略顿了一下,重新把那颗珠子归位,淡定答道:“是不熟稔,至于旁的,便是你多想了。”
此话若是谢婉君听到,她生着一双勘破世情的佛眼,必会毫不留情地戳穿秦水凝的假话,这不当晚二人就撞上了。
盛夏银狐皮(03)
四雅戏院外,压轴戏即将谢幕,门口正是人潮涌动之时,谢婉君遇上熟面孔,少不了被绊住脚步,吹着热风寒暄,半天不肯往里面挪步子。
她可谓眼观六路,远远瞥见秦水凝坐的黄包车停在五步开外,忙挤出人堆,从未那般殷切地同秦水凝遥声问安:“秦师傅,秦师傅!”
这会子戏院门口确实吵闹,不少跑腿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可谢婉君坚信秦水凝下车的动作顿了一瞬,那必是听见她的呼唤了,人却像是聋了一般,闷头往戏院里钻,仿佛有人要抢座位似的。
谢婉君拧眉定在原地,捏紧了手里的包袋,刚刚寒暄的几个相识已经又压了过来,拱手邀她入内,谢婉君紧抿的嘴唇忽然挑起,笑容漏了出来,摇曳生姿地踏进戏院,上楼梯时不忘打量楼下的座位,不曾捕捉到秦水凝的身影——那便必是坐在二楼的包厢,且还约了人的,否则哪有独自坐包厢的道理。
四雅戏院是老早建的一座新式戏院,上次的风光都要数十年前了,有名角儿到沪,完完整整地唱了一个夏天,否则这四雅戏院早就破产了。如今物是人非,大舞台兴起,若非地理位置优越,近邻外滩,也不至于叫谢婉君遇上这么多熟人。
戏院面积不大不小,谢婉君同秦水凝一南一北两间包厢,视线对上后,看不清彼此脸上细致的神色,只觉尴尬。
谢婉君左手撑着下巴,指尖的鸽子蛋钻戒亮过台上花旦的头面,刺着秦水凝的眼,只见她饶有兴致地抬起右手遥遥同秦水凝挥了挥,算作问好,秦水凝自知兵临城下,冷淡地颔了下首,便算作回应了。
秦水凝感觉得到,那抹视线炽热,即便看不真切,也还关心着这边的动向,叫人坐立不安。她正想起身离去,却还是晚了,必都被谢婉君瞧见。
谢婉君看到个穿灰长衫的男子进了秦水凝的包厢,嘴角的笑意更深,只觉台上的大轴戏还没上演,远处包厢里的戏已经开场了。
适时戏院经理亲自捧着茶点入内,谢婉君这才收回视线,承了经理亲自斟的一盏茶,听他言道:“谢小姐,许小姐刚致过电,说是来不了了,叫您关照着楼月。”
江楼月今日唱大轴,不可多得的,谢婉君心中清楚,故意同戏院经理打趣:“这最后一句是你自个儿加上的罢?生怕我忘记给彩头呢。”
逗得那经理笑出满脸皱纹,摆手同谢婉君客套:“谢小姐这话说的,您是常客,哪次来不是亲自给您送茶……”
待到戏院经理离开包厢,戏已开锣了,今日这出大轴是《搜孤救孤》,江楼月并不当红,唱回大轴也是给人作配,此时并未登场。谢婉君捻起块芙蓉糕,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转眼看向斜对面的包厢,竟只剩下秦水凝一人,那灰长衫的男子不知去了何处,且迟迟不见回来,倒是令她愈发好奇了。
秦水凝深知自己被当戏看了去,她已见过要见的人,此时大可以起身离去,想到那位多年的大主顾,她虽素来不喜应酬往来,只觉还是应当去问候一声。如此想着,秦水凝戏也不看了,抄起包袋离席,专程绕到谢婉君的包厢,竟扑了个空。
戏刚开演,走廊里空荡荡的,秦水凝四处张望一圈,捕捉到那抹昳丽的背影,凡经她手的成衣,她必是心中有数的,确定那就是谢婉君。可谢婉君不知是怎么了,略弓着背,手撑墙壁,缓缓挪动脚步,衬着那身纹样繁复的旗袍,俨然一只谨慎的花猫,一溜烟儿钻进了盥洗室。
秦水凝不愿多管闲事,可脚却不听使唤地跟了过去,回味过来已经立在门外了。房门紧锁,眼下看客都盯着台上的好戏,这一处冷落得无人问津,静而诡谲,秦水凝抬手拍门,看似关切的话语却少了些温度,冷冷问里面的人:“谢小姐,您可在里面?”
谢婉君没答,她便又拍了两下,心想再问一次,若是仍无人应,她便立马离去,最多好心地知会一声戏院的伙计来撞门救人。
“谢小姐?我……”
盥洗室的门骤然从里面拽开,谢婉君靠着门框,佯装无碍似的同她搭腔:“秦师傅?戏院门口您装瞧不见我,眼下又找到洗手间来,真是怪哉。”
“谢小姐多想了,戏院门口确实没注意到您。”
她绝不与谢婉君逞口舌之快,整个上海滩还没几个人能从谢婉君口头上讨到好处。
秦水凝不着痕迹地打量谢婉君,走廊的灯黑魆魆的,盥洗室内的灯又亮得刺眼,明暗交汇,闪得谢婉君一张脸白得惨淡,尤其在那宛如焊死般的红唇映衬下,简直是尊美艳的女鬼。
谢婉君仍不自知,还想着戳秦水凝的软处,掌回主动权:“是么,听闻秦师傅新丧了丈夫,瞧这样子已经好了?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姜叔昀?见过报的,潘家路闹间谍,姜先生为流弹所伤,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