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冰记(201)

作者:风雪夜不归

因我久未吃东西,没了力气,直掘到了天明,我在土里躺下去,任土倾泻,但最后一刻我还是本能地挣扎出来,挖的不深,我终究对自己下不了狠心。

娘死了,我独自一人在世上与死何异?左右不过等死罢了,反正终究是死。

佟思也同我一样上到十四岁便不再念私塾。但她家里是书香门第,还额外学些琴棋书画。

所以平日得了空闲便跑来看我,我不再如以往一样多话。反而她的话却多起来,总拣些新鲜的见闻说与我听。

邻居知晓我家的事,也处处帮扶着些,村里镇子上感念我娘的善举,也体恤我一人活着的艰辛,我虽是女子,却许我揽下很多活,我因此总是身兼多职,从早晨忙到天黑才归家。

忙碌叫我顾不得流眼泪。

我偶尔和娘一样在镇上的宅子里帮人跑腿采购,荷花时节便去采摘莲子背到集市上贩卖,也在夜里接些替书贩誊抄的活儿,什么样的活儿我都干,也随着船夫跑船,被事情填满,我就顾不得想其他。

有一日在岸边发呆等船时,佟思问我:“你今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她之前也问过我多次,但这次我回答道:“想做一个永远忘记忧愁的人,永远忘记烦忧。”

可是世上哪有消忧的丸药呢?我永远忘记不了忧愁,直到我死去。

十六岁的夏天,本该噪杂如蝉鸣,燥热悸动,我却如荒废老宅中的一谭死水,寂静,沉默。

清晨摘完了莲子,上午背到集市上卖,下午便跟着船夫跑船,那船直到河中心的杏花亭。

虽说是河,这里的河却甚是宽广,杏花亭原是一些王侯贵胄家的纨绔子弟所建,建在水中,十里长廊,周围种满莲花,虽在河中,夏日却是清凉怡人。

后来那些贵族子弟寻了更好的去处,夏日的这里便成了寻常百姓的欢乐地。

不仅是夏日,几乎各个时节都有人往这里来,荷花盛开便赏乐景,荷花枯了便赏岸边的红杉和垂柳,冬日便提一壶小酒去亭上赏雪。因此这河上来往的营生便做了起来。

四时景色变换在我眼里并无差异,我只看得见春日柳絮纷飞的烦躁,夏日蝉鸣焦热的苦楚,秋日萧瑟冷风下残花败叶的悲哀,还有冬日处处白茫茫的孤寂冷清。

话回十六岁的夏天,我正一趟一趟地随着船夫来回摇曳在船上,偶尔替船夫划船,大多时候就是帮着搬些东西,给客人倒茶水,这份活儿清闲,所以钱也很少。

我反正要钱也没用,能糊口便觉得满足。

那天下午很热,热得我口干舌燥的,那个炎热的下午,我遇见了她。

船刚到岸边,我还未出船篷便听到有女声问船夫,要到杏花亭去,大约下午快落日的时候,夏天的天长,晚上去杏花亭的人也不少。

但是去的人总是成群结队的,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傍晚时节独自去杏花亭的。

也许是为会什么相思人吧,奇怪,我认识的女子无一不重名节,见到男子都遮遮掩掩,似笑非笑的。怎么她?

我揣着疑问钻出船篷,岸边那女子一身白衣,面庞皎洁如玉,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眉目如画,唇似绛点,好不清丽脱俗,我从未见过这样容貌之人,霎时竟呆住。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赶快请小姐上船来。”船夫道。

“哎……”我边应着边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拾船头的背篓,然后向她伸手。

她搭上我的手,踏上船来。

夏天的天说变就变,刚到杏花亭便转阴落下瓢泼大雨,我和船家也上了岸避雨,夏天落雨是舒适的。纵然落雨之前叫人气短胸闷,但那郁结在一场雨中便得到消解。

我倚在杏花亭的栏杆上看雨,雨声瓢泼,我坐的位置正好面对着荷花丛的残缺,碧水荡漾,豆大的雨点轻击水面,毕毕剥剥,雨滴很大打得荷花荷叶不住颤动,摇曳之间伴着雨幕中的远山,动静相映,别是一番盎然的诗意。

我坐的位置甚巧,杏花亭十里曲折,一抬头便能看见远处的女子,她背倚亭上的柱子,目光落在花上,吹起了手中的笛子,笛声悠扬,伴着雾气,叫我伤感。

我看水看得久了,不自觉便抬头看向她那边,不巧对上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对视叫我心颤,她的眼神叫我想起一轮弯月,虽皎洁,却勾人魂魄。

笛声停住,怎么……不继续吹了呢?我不敢再抬头望她,扯着袖子倚在栏杆上,想寻机再偷偷看去。

“姑娘……”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叫我,惊得我轻声叫出来。

转头一看,那勾魂的月正在眼前,那月说道:“本想来杏花亭赏荷,却碰见如此瓢泼的雨,真是可惜,姑娘的船何时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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