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192)
池渔和老陆一站一坐,自然分出了一高一低。老陆微微抬头,正撞上她漫不经心扫过来的视线。
她眼睛不似一般小姑娘,睫毛前端多少带点俏皮的上翘。她的眼睫长而直,偏生又浓密。于是瞳仁比一般人深暗些,眼睛里的光多是细碎星点,但若是汇拢,眼光便格外尖锐锋利。
“你送陶……驺虞去我那里,是因为我跟梼杌的关系,或者说因为我是梼杌的血脉传承。如果没有驺虞,我是不是真的会像林鸥那样变身?”
她三番两次截断他的话,阻止他说出陶吾的名字,自己说驺虞时唇侧却浮出微笑,中和了方才好似刀锋的眼神,显出一派轻松随意。
老陆寻常跟属下“呆头呆脑”的孩儿们打交道,跟人类更简单,观心、观灵台、观气运线,喜怒哀乐爱憎怨,一目了然。哪能凭肉眼辨得出人类细微的情绪波动,况且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他当自己看错了,胸膛大鼓敲了两下,自行恢复平常。
“那倒不会。”老陆说,“你觉醒的契机是复仇,这个契机被化解了。你来天助镇,跟这位金先生起事端原是有可能觉醒。小安姑娘拉了你一把,”
他用脚尖指向下方的墓碑,“现在他也不是问题。”
“那驺虞呢?”
“……驺虞没事,她入画了,小渔儿。”老陆提着裤子站起来,神色不无怅惘,“她这次确实栽了个大跟头,得去画境休养一阵子。”
“去多久?”
“得亏有魔物垫肚子,这回入画要不了多久。”老陆掐指一算,“一甲子差不离。”
池渔默然颔首,眼神微一闪烁,“能出来就好。”
“我知道你可能舍不得。”老陆安慰道,“不过时间嘛,就是一眨眼。”
两人高低互换,池渔抬起头,小声说:“我能看看……那张画吗?”
她迎着光,仿佛不能直视升上中天的太阳,微微眯起眼,却也让眼中盈着的水光挂上眼睫。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柔软。
是个念情的小姑娘。老陆心想。
陶吾入画那么大的事,帮她治好了伤,她却整天忙着自己的事,不见一丁点失落,端是铁石心肠。
实际上还是会难过。只是有些人迟钝些,藏得深些。
“陆伯伯……”见老陆没动作,池渔又叫他,目光中尽是恳切。
“等一下。”老陆转过身,将右手伸进左手衣袖。
他却没看到,就在转身刹那,池渔摩挲着裤子口袋突起的一块方形,随即,在某一点轻轻一按。
老陆刚从袖中抽出一尺来长的卷轴,忽听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破空声,他疑惑地看向四周。
“陆伯?”
“喏。”老陆回了神,把画轴递给池渔。
画展开了约有50公分宽,长不过20公分。虽然老陆说是四分之一,边缘处却没有撕裂或者裁减的痕迹。
初展开,画幅上只见一片朦胧,细看,好像有斑点浮动。
“这是……”池渔看了看画,又看了眼地平线,意识到什么,把画往老陆手上一送,自己爬上更高的石墩,“让我再看一下。”
老陆举高手,再次把画卷交给她。
和肉眼看到的现实场景一样,画上的内容正是蒲昌海一隅。
池渔定睛凝视画上模模糊糊的地平线,她刚才又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下。
不多时,那东西逐渐变大,或是逐渐离近。底色虽是素净的鹅黄,犹可见那东西白白的一小团,拖着一条细长尾巴。
池渔目不转睛地看着牠。
白团子眨眼到跟前,后脚一蹬蹿向半空,地面上甚至投下惟妙惟肖的一点倒影。
池渔舒了口气,合上卷轴,“老陆啊。”
老陆正伸长脖子看到底是哪儿传来的隆隆声,“怎么啦?”
“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惨吗?”
“惨?”老陆愣怔。
“还不惨,你们比老鼠好到哪儿去?自己画地为牢,以为不主动招惹人类,人类就会高抬贵手放过你们。可现实呢?你们一次退,两次退,退到现在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这样生活有什么意思?
“我的哥哥姐姐们为什么针对我?纯粹的嫉妒?跟风?挑拨离间?也许一开始只是嫉妒。嫉妒为什么池亿城一百多个儿女,唯独我是正儿八经的亲生女。
“后来不是了。
“江女士从小把我当成易碎品,以为能在老祖宗的庇佑下安安稳稳活下去就可以了,就不要惹事了。惹不起躲得起,她教我忍气吞声,教我最好把自己藏在小角落。有用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太弱了。他们觉得欺负我特别有意思。就跟有些人逗小猫小狗一样。看小猫小狗越是急得团团转,越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