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姝(12)
原以为,祁姝是圣人之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受群臣朝拜,万民敬仰,有何事无法开怀呢?
可那日,却分明看见,苍穹之下,偌大的宫殿,亭台楼阙,玉瓦琉璃,祁姝静立其中,美目隐着忧愁,纤纤身姿,是那般绝世而独立。
绝世而独立啊……
郑晗想着,伸手拍了拍紫骓,自言自语道:“紫骓啊紫骓,你说,要怎样,才能让姨姨开怀些呢?”
紫骓似是听见主人的喃声轻语,停止了进食,倾过身去,耳朵在她脸上轻轻蹭了蹭。
郑晗见马儿和她如此亲昵,终是展眉而笑,她怜爱地抚摸着紫骓,待它食完,又喂了些水,便回去殿中,唤了魏十来见。
郑晗在屋内端坐,这回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魏中官可知,太后素来喜爱些什么?”
魏十听言,一时怔住,不知郑晗所问何意,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郑晗见状,轻轻笑了笑,说道:“魏中官不必惶恐,我不过是见太后政务繁重,思虑过甚,想着能让太后闲余一乐。”
魏十明白了郑晗心意,可太后喜爱什么,他似乎也说不好。
魏十一面思忖,一面嗫嚅道:“太后平日,喜怒不行于色……每日除了处理政务,同臣子们议政,便是……便是考问圣人功课,亦会取奏疏予圣人,叫圣人阅后将政见说与她听。再有就是,太后会召紫宸宫的秦中官询问圣人起居。圣人每日做了什么,几时起,几时睡,一日三餐食了什么,食了多少都会问得仔细。”
魏十说罢顿了顿,手指不经意地搅动着拂尘垂下的尘摆,继续道:“太后自己,作息规律,饮食清淡……”
“好了……”郑晗扶额。眼见魏十语无伦次,快把拂尘薅秃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不由打断他的话,说声:“你下去吧。”
魏十如临大赦,顿时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汗,拱手道:“魏十虽为延英殿执事,可平日里却无甚机会面见太后殿下。若论太后喜好,永宁宫的阮姑姑侍奉太后多年,定是比奴更为知晓。”
郑晗点了点头,觉得魏十说得在理。
魏十俯身一揖,转身退下,刚步至门口,却忽的灵光一现,想起什么,于是赶紧回到郑晗身旁,说道:“奴方才想起,太后尚在闺中时,世家贵族之中,倒是有一传闻,关乎太后喜好。”
“哦?”郑晗闻言,眼前一亮,欣喜道:“快说!”
“太后乃祁国公嫡女,排行最幼。昔时,素闻这祁国公府中幼女精通音律,抚得一手好琴。闻之者皆赞,道是嵇康再世,不过如此。先公主,哦,就是郡主之母,亦好音律,常邀太后入宫,请太后抚一曲《胡笳十八拍》与她听。”
胡笳十八拍?
郑晗身形一顿,心道,这不是阿娘在拓勃时,常吹的曲子吗?拓勃无甚乐器,仅有的,不过是用牛骨做的骨笛。
还记得,阿娘手执骨笛,吹奏此曲时的模样,曲声悠悠,透着一腔悲凉。还记得,阿娘在好些个月夜,一句句教她念此曲的词句:“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还记得,阿娘告诉她,此曲讲的是,汉朝“文姬归汉”的故事……
原来,阿娘早在少时,便偏爱此曲。
见郑晗怔住,久久未曾言语,魏十觑着郑晗神色,小声唤道:“郡主?”
郑晗这才回过神,悠悠道:“此曲,阿娘亦曾教于我。”郑晗一双蓝眸闪了闪,继续道:“魏中官,去宫内乐坊,替我寻一支笛子来。”
“喏。”
晚间,郑晗去见祁姝时,祁姝又留她在永宁宫用膳。
祁姝仪态端雅,恪守礼仪,食不言寝不语,因此每每用膳之时,殿中都极为安静。
每回郑晗在永宁宫用膳,尚食局都会备下郑晗爱食之物。郑晗一面吃,一面悄悄看向祁姝。早在第一回 同祁姝一道用膳时,她就发现阿阮给祁姝夹的,都是些清淡之食,今日魏十也曾道太后饮食清淡。郑晗想着,又歪头看向祁姝那瘦削的身姿,心下暗叹,哎,姨姨吃得太少,难怪这么瘦。于是,趁着阿阮替祁姝盛汤羹之际,郑晗迅速拿起桌上的公箸,夹起两片炙羊肉,放入祁姝碗中,也不言语。
祁姝面色一滞,看向郑晗,目光之中含着惊讶。阿阮更是吃了一惊,连同端着玉碗的手都微微一抖。
郑晗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
祁姝见状,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她心下了然,却略微犯难地看着碗中的炙羊肉,半晌,终是举箸将羊肉夹起,微启朱唇,细细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