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迹(3)

作者:任自闲

我昨天在外面扛着相机跑了一天,本来打算早些回去民宿,吃完饭就睡觉。回来时,我经过河滩,看见几只鹿——会计说那叫狍子,可它们长得真的很像鹿!我趴在石栏边上,看那头大狍子带着三头小狍子,提着腿在砾石滩上来来回回地蹦跶。它们的动作,好像我们小时候偶尔会做的那种,就是绷着全身,曲腿脚点地,身体在空中一颠,一只脚上去再落另一只脚。循环往复,很省力,速度也很快,就是看上去有点傻。狍子是用四条腿,不管大的小的,动作都一模一样,简直像复制粘贴。砾石滩上有些积水,映着天边的晚阳,它们的身影也模模糊糊的。可即使只是这样,我也觉得,它们的快乐简直要溢出“小七”的镜头了。它们也不怕人,看见我租的吉普车停在一边时,它们还呼朋唤友地来看——老天爷啊,怪不得它们是保护动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刚翻看照片,想要发一张给你时,我觉得每一张都很差劲——我完全无法从镜头中感知到它们的快乐,也想不起它们的快乐带给我的感动。我的相片就像一张极度写实却没有灵魂的油画,看似哪里都挑不出错,角度、光影都算专业,但也美丑皆无,中庸得令人发指。

唉,想拍出我要的相片,可真的是太难了。

对了,民宿里新来了两个人,是两位结伴而游的女性。她们都很可爱,对我很好。她们也是山西人。

文艺青年仍旧深居简出,真是个大人物。

说得我有些难过了。我又听到老板在骂她男人了,话题要结束了。

注意安全。

记得回信。

陆林给周微的信件一

周阿四同学:

见字如面。我觉得你最近似乎过得不错,我好嫉妒。

我刚刚听到了爆炸声,似乎距离我只不到两个街区。我现在已经带着笔记本电脑来了地下室。

采访马上就结束了,按照计划,接下来就是旅行了。虽然我现在还在写稿,但想一想真的很开心。我前几天来不及回你邮件,今天也只有简单说几句的时间。要不是怕你担心我的人身安全,我是连这几句话都不会回给你的。

我还是觉得你对自己太过苛刻了。放过自己,你会发现天高海阔,空气清新。

虽然你给相机起名的习惯已经维持了好几年,可我每次听到你“小七”、“小明”地指代自己的相机,还是会感到恶寒。相比之下,我对你同住的“驴友”和旅店老板老板夫的吵架内容比较感兴趣,下次可以展开讲讲。

对了,我想拜托你,有空的时候去看看我爸妈,帮我探探他们的口风。

另,狍子的确是鹿科,它也叫矮鹿。

以上。

陆三三

周微给陆林的信件三

陆三三同学:

你好。嫉妒无用,请摆正心态。还有,注意安全。

我今天才看到你的邮件。我和同住的那两位年轻女性已经成了朋友。她们是非常好的人。这几天,我们有时会同行,她们还把她们带的电脑借给我写邮件(我用了极大意志力才遏制住上网冲浪的欲望)。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们问我叫什么,我说叫我小周和阿四都好,她们笑作一团,问我有没有阿三阿二阿一。我诚实地回答了她们,只有三三,就是你,我倒霉的好友。她们笑得更厉害了——我当时都有些生气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们两个三十几岁的人,反倒是比我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更幼稚么?然后那位圆脸的女性告诉我,她旁边的那位,小名是阿一。

其实我很难理解,为什么要起一个这样的小名。如果你不觉得奇怪,请你用山西方言多读几遍,可不就是个语气词嘛!

那位阿一说,我和她见过,我好不容易才记起,今年夏天我去南方时,在火车上,她就坐在我的对面。也不怪我难以认出她,她现在看起来,实在是比那时候年轻多了,精神气也好多了。她那时候穿着一条黑色长裙,乌黑的长发乱糟糟散着,只有刘海还算规整,颇像新一代青年里那些追捧“颓废风格”的年轻女孩。列车上人很多,隔壁有一桌舞蹈专业的女学生,在磕着瓜子大声嚷嚷,总体来说,很吵很乱。但她整个人都好似是游离在这所有的一切之外的——无论是女学生,还是列车员,还是我。

我们从北方出发到南方的路上一直在下雨,水气氤氲开来,似乎隔着窗璃濡湿了她的头发和面容。在这水雾的笼罩下,她整个人凭空生出一股微茫的虚幻之感。她用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从侧面能看到她苍白的嘴唇和青色的眼部皮肤,还有她疲惫的脸和眼角的细纹。所有的迹象都在向我表明,她不年轻了。可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是那么明亮,表情又是那么轻松。她可能是去见她的爱人,也有可能是去看望自己的父母。我想。但是,去见爱人,抑或是去探望家人,不该带着那样满脸像是从桎梏中解脱的超然的愉悦。那种轻松也是带了疼痛的。我辨不清是哪种疼痛,但起码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眼眸底下那一点痛,像是奋不顾身扑向明火的飞蛾。她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就像个上世界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我四下里看了很久,确认了没有隐藏相机,我才小心翼翼地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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