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迹(10)
刘燕芝到班里时,那儿才两三个人,都是女同学。女同学们看到她,上来好奇地扯住她问东问西,问得最多的,还是问她咋就转了学又回来了。
刘燕芝实话实说,几位女同学一齐“哦”,语调拖得很长,还转几个弯,听不出什么意思。
“不过你家双职工,赔点钱也么啥嘛。”一个女同学“哦”完,意味深长地看她。
“那可不能这么说,我家也没钱,少一点也呛!”刘燕芝听着不舒服,伸手去挠那个女同学痒痒。班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也都是新奇地看着她,问候她几句,也有人加入对她的问询的队伍。女同学笑着往后退,去躲她那只不安分的手,退了没两步,就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发出一声闷哼,刘燕芝和女同学立刻不笑了,去看那个刚刚进来的人。
那是个女学生,个子比刘燕芝她们几个都高,瘦的像一根电线杆。半长不短的头发散着,厚重的刘海和蓝色的口罩把脸遮得只剩两只眼睛。外边好像下了小雨,她手里拿一把厚实的大红色雨伞——那样的伞刘燕芝先前在市里百货店见过,要二十块钱一把嘞!她整洁的蓝白校服熨帖地穿在身上,刷得雪白的旧球鞋溅了些泥水,但还是能看出是个爱干净的人。
刘燕芝以前没在班里见过她。
踩人的女同学忙道了歉,高个女生摇摇头说句“没事”,然后朝最后一排走去。她走路时低垂着头,肩背也有些向里蜷缩,像是微驼着背一样。她走起路来很慢,步子还有些浮,像极了刘燕芝看过的露天外国电影里的“幽灵”。
她说的是普通话,语气轻轻的,但有点严肃,像电视里的播音员。
刘燕芝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谁啊,是我们班同学不?”刘燕芝问周围一圈同学。
“你不晓得哇,你走了不久她就来了,说是市里边转过来的。”一个女同学凑到她耳边给她解释。
几个女同学好像一下来了劲,七嘴八舌起来。
“听说她小学读了六个年级哇,是蹲了一年吗?”
“那我在外边听说大城市就是读六个年级嘛。”刘燕芝皱起了眉。
“她好像是,会下那个什么棋,还比赛过。而且她学习好,老师夸她好学生。”叫刘娜的女同学说。
“那我听说她妈生活作风不好,她也好怪哦,也不说话,也不理人。”说话的是个男同学,之前坐在刘燕芝的后面。
“谁教的你这么说?你一个小子怎么这么说人家?是不是嫉妒人家?”刘燕芝瞪圆了眼——这话这么毒,他跟谁学的?
“谁要嫉妒她一个丑八怪了。”男同学不服气地反驳。他这话说得很响,又赶上班里突然安静下来,一下子被一教室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群男女学生正是爱看热闹的年纪,于是这群人“刷”一下把目光朝讲台边上的她们投来,又“刷”一下朝着话题中心的人物投去。刘燕芝多少有些心虚地看向那个女生——她已经取下了口罩,在整理桌子上的书。她仍然垂着头,黑色的发挡着,看不清她的眼睛。在她浅浅的动作间,刘燕芝看到一大片红色的胎记,像一块巨大的伤疤,张牙舞爪地趴在她的右脸上。
好像察觉到她在看她,她抬起头,目光在空气中很快地和她交汇了一下,就又把头埋进书里去了。
刘燕芝认出她来了。
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坦然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可刘燕芝知道她肯定听见了。
一群学生见当事人都不在意,也就失去了兴致,各干开各的了。
“连个土话都不会说,装得要死嘞。”那个男同学还在嘟嘟囔囔。
刘燕芝突然不想理会他了。她穿过几个女同学,找了个空位坐下。
这位置离那个女生只有一条过道,那个女生再没看她一眼,平静得像是压根听不懂土话。刘燕芝边把书收拾进桌洞里去边偷偷打量她,心里懊悔得要命。
“刘燕芝!听课啊!”王班目光锐利,在讲台上把黑板擦扣得砰砰直响。一教室人半是看戏半是怜悯地朝她看来,只是这其中并没有包含那个女同学的目光。刘燕芝余光瞥见她仍然伏在桌子上,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什么。刘燕芝却好像背后嚼舌根的人是自己一样,臊得要命,一眼都不敢再看那个人了。
第8章 燕芝(2)
刘燕芝有一样好品质,是从小到大遭过人多次夸的,便是知错就改。下了中午的课,班级里的同学们都朝外边走,赶着回家去吃午饭。刘燕芝等过道上不那么拥挤了,便站起来,走了两步在对面的桌子前站稳。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她爸在城里时给她买的糖,朝她递过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同学……”那位女同学正在收拾东西,她一开口,便见她手一滞。